布里斯的龙形身影以十分突兀的时机出现在彩虹桥。奥诺马伊斯和乔贞正走到山路尽头的平地,就看见这头海龙用杀敌的速度飞过杜拉斯特头顶,向他们靠拢。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是他赶至乔贞身边后说出的唯一的话。顾不得跟长老打招呼,海龙示意主人快些骑乘上来。当乔贞就位后,他立即带着他启程,赶赴“龙之巅”。
他们一路无言,慢慢目睹主峰顶部的宫殿在视野里逐步变大。在飞往龙神殿的路上,乔贞已将布里斯的来意,以及他如此仓皇急切的缘由全都猜透。但主从间既没商量对策,也不互通有无,只有对某一个冰冷事实充分认识后达成的一致沉默,萦绕在彼此心间。
谢绝了守护者的通报,在布里斯的带头下,二人快步流星进入议事厅。高台上的宝座空空如也,龙王早已离开,回各自寝宫安歇。于是二人又急忙从左侧走廊赶往偏殿,急促的步伐在大理石地板上砸出雷雨般的巨响。
海龙王一脸不悦地从寝殿出来,以眼神苛责这对无礼的主从。面对老祖宗,布里斯咽了四五下口水,才终于启齿,“卢奎莎越狱了。她杀了守护者霍兰特,并且把另一个囚犯奎特尔梅也杀死了。”
怒意在海龙王周身盘踞,如一场即将倾盆的滂沱大雨,“很好,乔贞。也就是说,你接连两件事都没能办好。”
“族长大人,这不公平。卢奎莎越狱时,我们正在外为叛逃的首席及布达一事奔波。怎可将这过错也算在我主人头上?”
“布里斯,你无需多言。乔贞这些年对我族逐渐消退的忠心,我和火龙王都看在眼里,用不着你事事替他出头撑腰。”
“可是……”
这时候,火龙王也到了。他的怒喝甚至比他的脚步声更早传来。“乔贞!你就如此不满意我等派你去孤塔的决定吗,竟然用这种方式报复发泄!”
“我从没这么想。”乔贞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我如果想报复你们,大可一走了之,将这份美差让给其他倒霉蛋消受,又何必自囚于那座黑塔?”
“该死,你认为你在跟谁说话?!”火龙王气得牙痒痒,“光凭这个态度,我就该拔了你的舌头!”
“族长大人,我再次重申,现在我们谈论的是卢奎莎!”布里斯焦急地夺过话语权,“她是趁我们不在,才有机会逃走的。我和乔贞镇守孤塔的十三年,她一直温驯听话。别说一个大活人了,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牢房大门。这足可证明我和主人对囚犯的威慑力。”
“好,好。看管不利的罪名或许你们确实担不上。但那个叛徒毕竟还是成功逃跑了!卡塔特如今又添了一个需要追回的逃犯,这是不争的事实!”海龙王怒视布里斯,“你倒是说说,这会儿孤塔是什么情况?”
比起第一时间掌握凶杀现场,他们竟更乐于训斥乔贞,数落他的罪责。直到这一刻,两个老人才想起来要仔细盘问卢奎莎逃狱事件的细节。那座独立于千里之外,已不见半个活人,只余下死者幽魂游荡的孤塔,此时究竟状况如何,这本该是急需立刻就理清楚的事。
布里斯又气愤又无可奈何地说,“从现场的勘察情况及两名受害者的死相判断,奎特尔梅的牢房是遭到外力破坏的。逃犯用丝线洞穿了他的心脏,让他一命呜呼。”他略去了某个不堪入目的细节。“而逃犯自己的牢房却是从内部打开。霍兰特死在她的床垫边,凶器同样是丝线,脖子遭到勒杀,几乎被绞断了。我有理由相信,霍兰特是受到了卢奎莎的引诱,主动敞开牢门,亲手为犯人创造了可乘之机。犯人在西塔外的雪地上留下一条长达几十米的拖印,之后痕迹消失,不知所踪。这是目前我所能掌握到的全部线索。”
“那个淫|荡的妖女!”稍微想想,火龙王就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所有守护者中,在孤塔当差的守护者,理论上服从性最高。他们长期浸淫在“宁神结界”源源不断散发的魔力下,早已变成龙王忠实的傀儡。即便是一个月只在那儿待一两天的霍兰特,也不会例外。其相较龙术士而言微乎其微的魔法抗性,使他根本不可能挣脱结界对大脑的支配力。若想抵抗龙王的结界侵害,除非时时刻刻佩戴守护者的光剑不离身。光剑具有能防止黑暗力量侵蚀及精神折磨的功能,可前提是,持有者必须始终将其放在身边,保持近距离接触。一旦脱手太远,就不能提供防护。
霍兰特是个厨子,他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带着光剑。长年累月的精神冲击之下,被根深蒂固的愚忠思想洗脑的他,理应对龙族惟命是从,严格看管犯人。可惜,“宁神结界”纵然有无数优点,却无法防范女色的诱惑。对于卢奎莎竟然能说服这名忠心耿耿的守护者打开牢房,龙王感到既惊讶不已,又非常震怒。她只用两腿之间的那个洞,就逃离了她本该待一辈子的囚笼,着实令人可恨!
“只把她扔进监狱实在太便宜她了!早知这妖女有此等魅惑男人的本事,当初就该直接把她处死!”吼到一半,火龙王即将失却理智的大脑猝然浮现出吉芙纳的身影,使他暂时按耐下想要处决逃犯的杀意,转而进行认真的思考,“奥利弗!”他大声呼唤今天的值勤者,声音洪亮,犹如打雷。没多久,殿外的守护者就小跑而来,在族长盛怒的威势下,害怕得魂飞魄散,不敢动弹。“传令下去,宣芭琳丝觐见。孤塔继续交由她管理。”
“芭琳丝正带着金荻斯和陶瑞斯在人界追击首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布里斯不带感情地说。这话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乔贞蓝灰色的眼睛装满了不可思议,看着早就知晓一切的从者。
“……也罢,”火龙王强压怒意,与海龙王私语几句交换意见后,说道,“这事就交给门德松提斯全权处理,让他带上魔导团的长老,带一些族人和守护者到事发现场进一步勘察,把污迹清除干净,最后留两个人看守。”奥利弗领命告退后,他将目光给予乔贞和布里斯,“至于你们主从——”他轻蔑地看向黑发的人类,“乔贞,我要你不惜一切手段,一切代价,把卢奎莎带到我面前。这是你唯一能将功补过的机会,不许你再有半分失误!”
乔贞深深低头,垂落的发丝遮盖住他的脸。虽然顺从地接下了任务,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必要时,允许你向吉芙纳寻求帮助。”转眼间,火龙王恢复了冷静,但他滔滔不绝的怒火余威似乎仍在灼烧周围的这片空气,“她是逃犯的半身,是我族赤诚勇敢的子民。任逃犯有百般花招,也骗不了从者的眼睛。”
乔贞仍沉浸在数分钟前被无端指责和怀疑的愤懑情绪中,除了无言地点了一下头,便再无其它表示。布里斯深知敷衍族长只会招致更加严重的信任危机,这对主人当下的处境绝无半点好处。于是,他立刻抢着说,“是的,我毫不怀疑吉芙纳会愿意全力鼎助配合我们追踪她堕落的主人。请两位族长静候佳音,一切都交给……”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海龙王突然张嘴,他用充满了威慑之力的目光盯着布里斯,丢给他一个噤声的警告,然后才慢慢看向他沉默的主人,“你已经让我们失望太多次了,乔贞。若不是念在过去你长时间侍奉我族的功劳和苦劳,念在你为我族排忧解难四处征战付出的心力,还有布里斯处处对你的维护,你该清楚,你所说的那些负面能量的话会给你招来何种下场。可我们非但没有惩处你,反而对你信任如初,予以你其他龙术士从不曾背负的重托。希望你能沉痛反思自己的言行,切勿埋怨、诋毁我族,磨灭我们对你的包容和信赖!如果这次,你再辜负我们,那就提头来见!”
待所有人员离开视线范围后,两位老者凑近在一起,开始了密谈。重重宫墙挡住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挡不住烦闷的郁气。刚才,他们接连部署了清理孤塔和缉拿卢奎莎这两件任务,默许了芭琳丝擅作主张的出击行动,却唯独忘记要商量布达的事。那座密探唐纳林五日前就报告说有异族行迹出没的城市,至今都还没明确定下任务的执行人。近来族中诸事不顺,搞得两个老人家头痛不已,差点把这事儿抛到九霄外,现如今又有了乔贞的佐证,他们明白,对这座城的调查不能轻慢。
但是否要征调龙术士呢……
“我记得那天,唐纳林是和库莱斯、锡尔德一起过来的。”海龙王喃喃。
就在上周,锡尔德被派去波兰执行了一件小任务。他本人虽然轻率冲动,但是有稳重可靠的从者相助,剿灭十余名流散的异族就跟扫除灰尘一样容易。不过,当这对主从和密探史蒂芬回来复命时,唐纳林居然也跟在了三人身边,令龙王十分惊讶。后来才听说,他们是在波罗的海南岸偶然遇见唐纳林,得知对方也正有要事急禀,便结伴同行。听了这四人众口一词的解释,老人们表面上放下戒心,然而,内心却顾虑重重。
“如果连这资浅望轻的小子都敢勾结密探,那可真是要从重处罚。”火龙王生硬地说。考虑到库莱斯替主人说了不少好话,他和海龙王才没有深究。“我建议最近冷他一阵子。”他明确指示道,“布达的任务,就让守护者和密探搭档,先去探个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好刀要用在刀刃上。龙术士的力量应当被投入到更为重要的地方,比如说,与异族交战的前线。等布达出现第一个食人恶魔,再派他们解决也不迟。”
海龙王捋捋胡须,赞同这个看法。“那么这桩任务,交给哪个守护者才好呢?唐纳林自当全程陪同,也可以叫上皮特,如果他腿脚还利索的话。至于守护者的人选……”
他们已多年没唤醒新的守护者上山赴任了。上一个在他们的感召下觉醒力量,投身而来履行使命的守护者,则是……火龙王实在有些想不起来。
“最新的那个,好像叫——T?”尽管年老力衰,但海龙王的记性仍旧牢靠。“噢,这个名字就算想忘记也难。”
“是的,T!”火龙王复念一遍,“他应该还没完成那件使命吧?”
近几十年的一桩桩大事仍历历在目。二代首席叛变,刹耶军连续十八年的强攻,三代首席的诞生……和叛变。卡塔特遭受无数磨难,那个在阿尔斐杰洛反叛前夕报到的守护者,低调微小犹如一粒埃尘,早已被身心疲惫的族长遗忘在了脑后,以致他至今都没能完成每一个守护者在上山的头几年就该完成的使命——做一件“对人界有意义的事”,特此宣告未来的人生永远归附龙族,与人类世界再无牵挂。
这个“告别仪式”最常见的完成方式,便是靠协助龙术士讨伐异族实现的。作为一个来卡塔特超过三十年的“新人”,T在这个纷乱艰险的世界上的历练其实早就开启了。他在丧心病狂屠杀守护者的阿尔斐杰洛手中救下迪特里希,在同年的叛乱中担任山上的守军,八年前刹耶和华伦达因强攻卡塔特的战斗中,他也有出力。派他调查布达,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让T跑一趟布达!”火龙王下了决定。
“吾友,还有件事令我在意。”骤然闪现的一道冷光在海龙王浅色的眸子上遽速划过,他严谨地说,“如果异族当真盘踞在布达,我倒是突然觉得,近期不宜再派密探到那一带行动,或者至少让他们脱下传统的黑袍,改头换面,以免被敌人认出来。这次执行任务的T也必须如此。”
“你说得极对。”火龙王深以为然,“你我煞费苦心保护的秘密,不可再落入敌魁手中。”
活跃在战斗第一线的密探,自然是敌对势力首当其中的剪除对象。可万一诡计多端的敌人不打算直接杀死密探,而是利用他们和龙族紧密的合作关系,以跟踪、或移花接木的方式探寻龙族的集聚地,造成的结果无疑是致命的。两位族长愿意不惜动用任何手段,极力排除这种情况发生。
海龙王沉声道,“一直以来,对密探的暗中监察工作正是为了保障这支猎犬队伍的纯净性。白罗加已经卸除那个任务太久了,或许该让他再盯一盯。我族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吸收天下能人,但是,绝不能容许有任何一粒杂质玷污我们。”
在默契的对视中,火龙王与他达成一致。“是啊,那个耍脾气率性出走的男人,是时候召他回来委以重用了。”
结束了探讨,将难题逐一攻克,他们终于能松口气了。然而,因两个女人而起的沉重噩耗却依旧化为毒雾将他们拥紧,像一块滚烫的顽石,一根卡住咽喉不放的刺,死死纠缠。
……
唐纳林站在绿树环绕的山丘上,遥望着夕阳下的布达。这座五英里外的繁华城市,就像生长在原野上的一大捧橘色鲜花,与天边尽头的绚丽彩霞争研斗奇。落日的晖光将整个世界涂成玫红,仿佛一个巨大的染缸,几片薄云飘荡在地平线上,像浮在染料表面的一块块血泊,让唐纳林的心中莫名生出不安。
在他凶险多变的戎马生涯中,他见过很多次血。族人的血,敌人的血。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