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随着他逐渐衰微的精力变得稀少,但是把距离匈牙利边境城市波佐尼不太远的布达潜伏异族之事伪装成是他发现的,倒也勉强说得通。乔贞用黑魔法修改了皮特的记忆,给它们添上了一段虚假、却即刻就被他采信的故事。为了清除后患,确保事后不会被生性多疑的两位龙王发觉事情的蹊跷,乔贞出此下策。布里斯与主人沆瀣一气,同意了他的不义之举,心中对能够以这种方式小小地忤逆祖先产生了些许爽意。与老迈的密探及其一家老小告别后,他们动身返回卡塔特,只用了一小时就飞到了北海。
大海以其瑰伟壮美的面貌横亘在主从二人前方,水面呈现为亮丽的蓝绿色,平均深度虽不到百米,却足可屏蔽陆地人想要踏足和征服它的野心。乔贞让布里斯暂且停在一处浅滩,似乎有事要交代。他在海龙选定的降落处布下一道结界,待布里斯平稳落地后,便从他宽阔的背脊跳下来,任凭双脚扎进浅海柔软的泥里。裤脚和皮靴瞬间被水吞没浸湿,给乔贞的皮肤带来一丝清凉。
“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你回孤塔等我。”在翻滚的波浪前,龙术士侧头,望着身旁如山一般高峻巍峨的蓝色巨龙。
一抹无奈的轻笑若有似无地绽放于布里斯嘴角。他心酸地想着,即使以自己海龙王嫡亲后裔的身份提出箴言,在老祖先那里也已经起不了任何劝解和求情的作用了。但他并没有让这份悲戚表露半分。对于乔贞想单独复命的意向,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随你吧。要是族长察觉到你在骗他们,恼羞成怒把你丢进孤塔——的牢房,”他特意拉长音,“就换我来看守你。”
“也没差。”乔贞耸了一下肩。
布里斯离开后,他孤身前行,嘴中念起古老的咒语。他的人分明在往深海区迈进,脚步却没有踩在水中,反而慢慢攀升,一步步远离了海平面。一条无形的阶梯向上延伸,将他送至高不可攀的空中。无声无息地走了不知多远距离,在由魔力形成的光晕中,他进入了一个常人看不见的通道。时间感顷刻丧失,他时而感觉通道内的旅程比星系演化更绵长,时而又短促得犹如雨水滴落。乔贞的身形在光暗间交替变换,上一秒出现,下一秒又消失,直到渐渐柔化在光芒中。
刹耶王和华伦达因将军曾在八年前奇袭了龙族的大本营。这一举动使卡塔特举座震惊。两位龙王不愿相信,他们耗费巨量魔力,将卡塔特山脉从原先意大利北面的阿尔卑斯迁移至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高空的完美防御手段,被异族之王侦破。敌人在结界上击开一个大缺口,狠狠地蹂躏了这座圣山,一名长老、两头巨龙和21位守护者的性命被夺走。万分不得已之下,龙族的领袖只得施放出一个更为高深的魔法,以更加稳固的防护措施接受敌人的考验。现在,卡塔特山脉依旧高悬于欧洲北部上空,但不再固定于一个地点,它会以一个恒定的速度,在北欧诸国间移动,有时还会飘荡到漫无边际的海洋上,其飘忽不定的行动轨迹就如同彩虹桥与人界连接的那条隧道般,每天都随机变换,再难被精准定位和掌握。龙王的魔法保障了卡塔特山脉在不断运动迁移的过程中不会被山上的人们察觉,正如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从来感觉不到地球在转动。据说,这二度迁山的创举,投入了火龙王和海龙王不计其数的魔力,甚至已让他们龙体抱恙,日渐消瘦,但他们却认为对付狡诈异常的刹耶,这是非常必要和有效的举措。事实证明,其后数年,卡塔特都处于一片安宁之中,再无敌人骚扰。
上山的通道不止一条,它也在每天改变入口的位置,但这难不倒初代首席龙术士的侦查力。在漫长到仿佛一整个人生过去后,七彩之光覆盖住乔贞,将他送到彩虹桥的前端。雄伟的卡塔特山脉群出现在他眼前。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第三任首席册封当天的晚宴上。
奇异的失重感离他而去,对龙族栖身之地——亦是困了他大半辈子的樊笼——的熟悉记忆在慢慢回复。乔贞快步走完千米的彩虹桥,与杜拉斯特简易交谈。多年不见的龙族故乡一如既往的安逸,柔亮,恢宏,大气。山道在群山间参差交错,纵横飞扬,宫殿与别墅错落有致,百树繁花点缀其中,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美丽和井然有序。除了残败不堪的“龙之骨”山——它先是遭雅麦斯的重拳破坏,后又在抵御刹耶和华伦达因的战役中被龙王当作投石器,至今都没能得到修缮,远远望去,仍旧是一副乱石堆成的残骸。
路上见到他的守护者都心怀讶异和欣喜地张大双眼,欢迎他的到来。他们恭敬地向他行礼,问候,言谈间毫无做作,仿佛仍当他是首席。至少在这里,他还是留下了不少东西。人们依然很敬仰他,尊崇他。对于这个现象,乔贞不知该不该感到高兴。
龙神殿淡金色的宫墙如曜日的光辉一般照亮黑发男人的脸,让人恍然以为正置身于仙气缥缈的天庭。今日轮班在宫殿门口看守的是守护者奥利弗和凯齐尔,他们躬身朝初代首席致敬,随后由奥利弗入殿通报。不一会儿,他便出来向乔贞表示龙王容许他觐见。
尽管已无数次演练过那些编好的言辞,可乔贞天生不是个擅于用虚伪和谎话应付交际的男人,而接下来他要说的,可能是人生中最困难的一个谎。当明亮的议事大厅内那数百格犹如天梯般一节节通往权力顶端的台阶显现在眼前,他的呼吸和脚步声开始变得沉重。他分不清放跑荷雅门狄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对龙族积怨已久的报复。不管哪种,他都得过这一关。作为龙族昔日最重要的精英骨干,他被允许接近龙王至重重阶梯中的第五个平台方才止步。龙王没问他布里斯的去处,他也没多作解释。调整好呼吸频率后,他决定直接开门见山,奔向主题,“族长大人,我奉命捉拿逃犯荷雅门狄,现在,我回来了。”
火龙王为他的独自前来深感失望。“可我没看见她。”他说,“希望你只是暂时将她留在了殿外。”
“很遗憾,我没能完成这项任务。她相当强大,机警,聪颖。尤其是强大这一点,就像……年轻时候的我。”
这一回答令宝座上的老者惊呆了。二人对视良久,谁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是真实世界里的真实场景而非幻觉。连乔贞都解决不了这桩难题……他可是背负了他们全部的希冀啊!
“够了,乔贞。你让我族蒙羞。”用拳头大力击打黄金座椅扶把的火龙王,几乎要将他苍劲却满是老皮的右手磕出血来,“你已经不再是我们记忆中那个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男人了。”他无情而激烈的话声震在宫墙上,化作一张要死死扼杀乔贞的巨网朝他反射而来,回音绕梁不绝,令人胆寒。
“现在的你,确实只适合看管犯人。”满是讥嘲意味的话语从海龙王口中漏出,脸上的晦暗神色显示出他此刻极为不悦的情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乔贞,像看待一只老鼠。任何人被这样恐怖而冰冷的眼神盯视哪怕一秒都会瑟瑟发抖,情不自禁地匍匐下来。
认识到失职的自己不可能光凭几句干瘪空洞的官话得到龙王的谅解,乔贞屈膝跪下,表示出无上的谦卑和他意欲请罪的决心。“辜负了两位族长的期待,令我诚惶诚恐。但我有另一个消息要向你们呈禀。”低微的视线落于大理石平台上的酒红地毯,他一字一句地推敲琢磨下面的话该如何表述,“有个老相识——正确地说,是过去短暂共事过的一名密探——皮特,和我在布达城琳琅满目的集市意外相遇。他特地拉了辆牛车,来为小女儿购置嫁妆,却神色忧忧,心不在焉。一看见我,立刻像找着了救兵一样。我只想和他寒暄几句,他却把我拽至暗处,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海龙王浅蓝色的双眼紧眯,缓缓凝聚起一道锐不可当的怀疑目光,盯着下方的黑发龙术士,“你想说什么?”
“布达有达斯机械兽人族潜伏。作为一个经验老道的密探,皮特观察出了这一点。而这也与我的侦察结果不谋而合。”乔贞说,“城内没有表面上显示的那么和平,气息复杂而诡谲。我与布里斯告别皮特后,开始了暗访。整座城最可疑之处在于,阴影中妄图偷窥我的那双谜样的眼睛。一次在公共浴场,一次在城堡区的教堂,一次在北部城郊。很明显,那是异族的耳目。我试着揪住这可恶的小贼,却总是跟丢,杳无头绪,又迫于急着回来复命的需要,没法深入调查更久。我敢保证,这绝对是座值得反复探访的城市。恳请两位族长能派人多留心那儿的状况。”
陈述完毕后,他等待老人们的反应。他以为布达的情报多少会换来族长的体恤或理解,却只听见他们重重的、夹杂着叹息与嘲讽的冷笑声。
“太可悲了!你那双不中用的腿脚不仅落后于身为你晚辈的首席,追不到异族的探子,连一个末等术士的步子都比不上了。”火龙王冷冷道,“你说的这些,唐纳林五天前就已经向我等禀明。”
“什么?唐纳林回来了?”乔贞瞬间抬头,小声咕哝,“可我和布里斯在布达找了他一周,都……”
火龙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冲动地打断他,“你还有什么事要汇报吗?”冷酷而急躁的质问,已明明白白揭示出他不希望这场信息滞后的谈话再继续进行。眼前这个男人只会满嘴找借口掩饰自己的错误,却拿不出更多有效的情报,令火龙王难以忍受。
乔贞在郁闷的情绪中垂下肩膀。
“那么,退下吧。”海龙王挠了挠发疼的前额,一脸嫌恶和厌倦的疲态,“回孤塔去,看管好你的犯人。你总得为我们做成一件事。”
最后那句话带给乔贞的冲击,好像一拳打在了心脏上。当没有人说话后,空旷敞亮的大厅只余寂静。龙术士倒退着走了数米,在两位老人的谛视下转过身,以不至于太快的速度离开议事厅。背部的压力一直到完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才有所减轻。他呼吸着室外的清爽空气,却无法感到一丝放松。守门的两名守护者朝他欠身道别,他却全然没听见,沉着脸下了台阶,在宽敞的广场上缓步而行。
唐纳林竟然活着,还将布达的消息先于乔贞捎回来。他是怎么做到的?莫非异族只在乎乔贞这位曾经的首席,对那名微不足道的密探奔走在城中的辛勤身影压根没留意?
他没有再想下去。一个急匆匆的高大人影,从广场那头走来。
“奥诺马伊斯。”他叫住对方。龙术士导师看起来无比心焦,让乔贞没法不在意。“倘若你要见族长,我恐怕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他委婉地向老师传递神殿里的老人们此时心情不佳的讯息,暗示他别去打搅。
“不,我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奥诺马伊斯摇头,眼神带着迫切和一丝祈盼,“我找的是你。”
乔贞微微一惊。藉由对方的话,他读懂了那个眼神。“我失败了。”他惭愧地笑了笑,“我没抓住荷雅门狄。”
当乔贞说出这个结果后,奥诺马伊斯的眼睛顿时一亮。“是哪种‘没抓住’?”
“我让她自行离开了。”体会到老师不希望同门弟子自相残杀的心,乔贞认为自己必须坦诚。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量说,“她是自由的。”话中带着些微的羡慕。
然而后辈身上的那道不可治愈的伤,他却不确定奥诺马伊斯对此是否知情。如若贸然相告,恐怕除了给这位心力交瘁的老师徒增烦恼外,别无用处。因此,他选择隐瞒这个信息。那位独走天涯的后辈能不能挣脱诅咒的厄远全凭天命。他隐隐感觉,或许今生他们不会再有见面的一天。
乔贞的善举,让奥诺马伊斯稍觉安心。这位曾数度被龙王提携又放弃的初代首席,定是从晚辈身上感受到惺惺相惜的气息,才瞒着族长做出此等大胆举动。他做到了奥诺马伊斯自己没做到的事,给那位被逼上绝路的学生带去一线希望。八年来,这名龙术士导师所有规劝龙王饶恕荷雅门狄的谏言都像打在了一堵奇硬无比的铁墙上。如果异族的头领也这么昏聩犯蠢就好了。他时常想。然而,刹耶的阴影始终盘绕不去,令奥诺马伊斯难安。如今的龙族,外有强敌时时窥伺,寻觅卡塔特山脉的最新方位和攻山时机,内部又面临龙裔凋零、龙术士短缺的颓势,在这个异常艰巨的时刻,任何感情用事的举措都可能导致龙族滑向覆灭的深渊。他恳求龙王不要再生枝节,恳求他们把荷雅门狄迎回来,和解彼此的恩怨。在今后与机械恶魔的战争中,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堪用的人才。可是他们从来不听。
奥诺马伊斯活在郁闷的心境中已然太久。胸中无数话想找人倾吐,却无人诉说。乔贞的出现,终于给了他一丝安慰。他素来欣赏这名第一个毕业于自己手中的学生。他的善良,好人品,都足可称道。如今他难得上一次山,不用奥诺马伊斯挑明,他也知道该陪老师好好聊一聊。他们往彩虹桥的方向极慢地走着,叙谈过去,互诉衷情。每个路过的守护者都自觉避开,不忍打扰这对久经离别的师徒。
二人的谈话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声浪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