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磨灭的是382年前的罗腾堡。刹耶的魔爪刺穿库拉蒂德的胸膛,剜出济伽的半颗心脏。那些血,是他这生目睹过的最鲜明和最难忘的血。它流在双王身上,却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噢,还有一次……他想了起来,那是在产床上。深红的稠液从妻子下|体汨汨流出,止也止不住。他哭成了泪人,向上帝祈求奇迹。最终,博爱之神怜悯了这对可怜的夫妇,奇迹发生了,因难产血崩的妻子从鬼门关挣扎了出来,早产的女娃儿也性命无忧,在接生婆怀中啼哭,妻子虚弱而喜悦地朝他笑着,生命中最大起大落的那一天,他成为了父亲。
身为人夫人父,身为第四等级的术士,身为龙族的密探,那个唐纳林曾为妻女的幸存感到无比欣慰,那些感情,那些眼泪,都是真实的,但它们丝毫撼动不了如今的唐纳林。这奇特却枯燥的记忆不属于自己,他却能像翻书一样回味它,仿佛经历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人生般,事无巨细地鉴赏那些无趣的场景。
而他能看到的,远不止这些琐事。这个男人自出生后的全部记忆都已收入囊中,供他随意阅览。那当中自然也包含这三脚猫术士死到临头前的绝望情绪与低三下四、痛哭流涕的求饶。体验被自己吃掉的家伙的死前记忆,真令人哭笑不得。占据死者肉身的同时,还能继承他的一切过往经历——“唐纳林”始终将这个额外负担视为一种副作用。它们混乱,庞杂,一窝蜂灌入他的大脑,搅得他心神不定。然而,他能如愿寻到龙族的大本营,正是依赖了这个他曾一度觉得累赘的副作用。
不幸的是,他低估了龙王。那些在大脑中不断闪回的画面,只给了他一个十分模糊、宽泛的范围,而非一个有明确指向性的“地址”。老奸巨猾的龙族首领们,设下了针对敌人的重重机关,即使能凭借唐纳林的记忆大致确定上山的方向,他也无法在这茫茫大海一般的疆域内找到那根指路明针。在两个种族漫长的斗争史上,远不止一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吞噬过密探、术士、甚至龙术士。可那些承继了死者记忆的族人,能成功摸着石头爬上卡塔特山的例子着实寥寥。在过去的岁月里,只有极个别刹耶阵营的奸细曾混入龙族内部,然而在首席龙术士阿尔斐杰洛和龙术士白罗加的活跃下,他们死的死,逃的逃,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与此同时,龙族之王的魔法也愈发精熟,将卡塔特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再也无隙可乘。
囿于僵局的“唐纳林”在波罗的海南岸徘徊踟蹰,事情却很快出现了转机——他与另一群正打算上山交付任务的龙族成员偶遇了。锡尔德对他推心置腹,他喜欢和这种单纯的傻子交际;史蒂芬是个只干活不说话的老实人,对他毫无威胁;最难处的是海龙库莱斯,这根老油条完全没他的主人好糊弄。幸好他只需应付他几分钟,区区几个问题不足以拆穿这位足智多谋、货真价实的“密探”。他小心回答库莱斯的提问,暂时骗过了这头周密谨慎的海龙。他和他们一同上山——说得更准确些,是在他们的引领下——神秘的隧道终于为他敞开。他想,他一定用光了此生所有的运气。
当见到龙族的首领时,他的情绪既凝重又暗喜。那两个老人高坐在奢靡的巨大黄金座椅上,听取他的报告。那华丽殿堂的台阶长得不像话,如一道宽大的、黑白相间的江河,自地面逐层向上延伸,直达高高的天顶。而那条与江河齐头并进的高档红毯,则犹如连成一条线的红藻,将整个大殿贯穿成两半。大理石地板的光滑表面反射出耀眼的光,与顶部天窗射下的圣洁柔光相映生辉。被圣光映白的彩色玻璃上,绘着龙族彷徨追逐昔日造物主的脚印,孤独守护世界的悠久过去。被这宏大庄严的景象震慑,他卑微地跪在遥远的台阶下,讲述他编织的故事。坐在上面的统治者看起来严肃而专注,却很少提问题,纯粹是因为职责所在,才听完他的话。他们在等待更重要的人,把更重要的消息带回来。至于一个小小的唐纳林所能提供的情报,并不比一捧燕麦值钱多少。
可是,不管龙族的王是否愿意采纳唐纳林的建议出兵攻打布达,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辱使命。为了多年来深受刹耶军迫害四处流亡的族人,为了永不放弃与死对头抗争的费路西都将军,更为了他曾经无比崇爱的库拉蒂德王……他,法佤热,无疑做到了最好。
安全回到营地后,将军给了他一件新任务,他要和同事以日出日落为界限,轮流监视布达。这正是法佤热期待的任务。他知道刹耶从来没有停止去尝试扑灭费路西都的复仇之火,无时无刻都想虐杀这名将军,吞食他的军团,而他们驻扎的地方显然离敌人太近。法佤热肩扛的职责关乎留在大后方山岗全体族人的身家性命。一旦布达城有任何异动,他都要立刻通知族人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