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靠墙的那张床。如果不是桌子上放着“丰盛”的晚餐,他几乎都要怀疑这住所是给犯人准备的。
尽管它简陋的设施给人的体验非常糟糕,但它也有个优点:离济伽的寝殿非常近。只需出门右拐走过一条昏暗的长廊,再重复两遍以上的步骤,最后左拐一下就到了。
这让阿茨翠德有些意外。他被安排落榻的地方,居然就在这座被宇宙的深邃幽光和各种行星碎石所环绕的济伽宫殿,而不是外面那建立在广袤冻土上的某一间冰屋子。
然而,这种安排却不是为了让他舒心。至少那装在精致器皿之内的美味大餐绝不是。那是敌人的恶意。不用嗅闻便可知道,那银质罩子下摆放着的东西,是清洁干净后加入适当酱料调味的生肉——人类的肉。他们竟然拿这玩意儿愚弄自己!该死的混账。他真想知道,这低劣的恶作剧究竟是谁的主意。
阿茨翠德决定出门。他天生就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何况此刻他只想快点远离这醉人肉香的气息覆盖范围。即使恪守戒律超过七十年,他依然忍受不了与那种味道共处一室。一想到得整整一晚迫使自己和心底的欲望做斗争,他就要崩溃。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去接受它,去重新拥抱那销魂入骨的滋味,但不是现在。
这栋建造在浮空巨岩之上的广大宫殿,所拥有的房间数量远比阿茨翠德想象得要多,但它们大部分处于废弃状态,无人居住和使用,正如这里给人的感觉:简单、阴冷,缺乏生机。虽然清扫整洁的走廊里找不到一丝灰尘,也没有蜘蛛结网的痕迹,却处处透露着颓废和破败。宫殿的通道并不复杂,好像根本没考虑过要防范刺客的潜入。阿茨翠德在死气沉沉的空气中穿行,走过一条又一条因缺少装饰物的点缀而显得空旷乏味的走廊,来回闲逛了小半晌。在济伽王的寝宫外,他碰见了王的贴身奴仆——王之“眼”埃克肖,默默地守在门口寸步不离,除此之外,再没有遇到其他的人。阿茨翠德停下来,慢慢踱着步子,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又打量起不远处一言不发的那个驼背男子。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和机会击倒他,暴力闯入室内,强迫济伽王接待自己。但是扛在肩头的使命感阻止了他。为了不旁生事端,与济伽阵营交恶,阿茨翠德只能敦促自己迅速地打消掉这个念头。他听过一个传闻,济伽自从“四王会晤”为库拉蒂德挡招负伤后,总是要时不时陷入深远的睡眠进行自我修复。不管传闻是真是假,济伽恐怕都不会提前清醒。无处可去的阿茨翠德只得原路返回住处,把装有人肉的盘子端出来交给了埃克肖,然后就回去睡觉了。
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晨,沉重的声响打破了他的意识。有人从门外经过。鞋子与地面敲击出有规律的震动声。被这恼人的噪音弄醒后,本来他想翻个身继续睡过去的,然而一阵飘入门缝的气味,却让他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
——人类的气味。
心算出对方差不多走到拐角的位置时,阿茨翠德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跟了上去。
他始终与对方保持一个拐角的安全距离。在下一个拐角处,他瞄到了那人的背影。那是个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一头长又卷的银蓝色秀发披挂在黑色僧袍上,小幅度地随身摆动。他似乎对此处的地形非常熟悉,左拐右拐,脚步迅捷,要不是阿茨翠德跟得紧,估计早就被他甩开了。
宫殿的真面目慢慢展现出来。当决定偷偷跟踪那人的行迹后,阿茨翠德才发现自己先前低估了济伽的设计。他们越走越深,通道越来越狭窄和曲折,仿佛踏进了一个螺旋迷宫。随着能呼吸的空气变得愈发稀薄,阿茨翠德猜想他们应该已经深入地下少说五六层的位置了,但他很快斥责了自己这个有点可笑的想法——宫殿的地基是一大块太空岩石。他们等于是卡在石头缝里。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来到一条死路,男人的脚步终于停止了。只听见他低声念着什么,身前的石壁突然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接着从两边移开,露出一条黑洞洞的暗道。阿茨翠德探出半个身子,望着他走进暗道尽头的那个房间。即使集中起所有的精神力,最大程度地感知对方,阿茨翠德都没有从他的身上获得到任何除了能表明他的人类身份外的其他有用信息。一路上都是如此。
好奇心驱使阿茨翠德大胆前行。趁密道尚未关闭,他紧贴石墙,无声地滑过走廊,最后靠在门边。从这个角度,无法窥见男人的身影,但是小半个房间的面貌已经尽收眼前。这地下研究室一般的房间摆满了书架,各类魔法道具堆满长长的桌子,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这个形迹可疑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济伽保存的储备粮吗?不,不像。他身上没有镣铐,也没有伤口,虽然没看清楚正脸,但从他的举止行为中看不出一丝害怕。济伽竟任由一个人类随意出入自己的宫殿,还不打算吃他?
阿茨翠德陷入苦思。他听到轻微的唰唰声,由此判断出男人正在做的事。房中的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外头的异况,默默在里面用笔写着什么,仿佛他是一个被济伽雇用,受命为他研究某种知识的学者。当阿茨翠德意识到自己正纠结于寻找这个神秘男子的由来时,他才猛然地回过神,自己已经偏离墨里厄划定的活动范围太远太远。
“阿茨翠德!”
刺耳的叫喊声在漆黑无光的石墙间回响。来人正是墨里厄。他的出现,终结了阿茨翠德对男人身份的猜测,让他至少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再继续索求这个问题的答案。阿茨翠德回过头,看见这个脑袋上好似长着颗黄黑色蘑菇的将军,脸上正挂着与他的滑稽发型完全不相吻合的愤怒和严厉。
如果不是王的命令下来了,说要立刻让阿茨翠德过去觐见,墨里厄真恨不得把这个视自己的警告为耳旁风的家伙给宰了。就不能对他抱有希望!
“啊,真是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里啊。”阿茨翠德为自己擅自乱闯的行为感到心虚,同时暗暗发誓以后不会再因为想问题想得太出神而被对方搞得措手不及。“先说清楚,我是被人吵醒了才——”
“不需要解释!”高声喝斥住对方的辩解后,墨里厄稍稍平息怒火,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是来告诉你,王打算见你了。”
“那太好了!”
阿茨翠德的眼睛欣喜地亮了起来。他飞快地转过身,沿来时的曲折通道往回走。墨里厄瞥了眼走廊尽头的房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即使外面闹出再大的动静,房里的那名男子都没有任何反应,更别提出来查看,就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他都漠不关心,因为——他对它们了若指掌。而由于面见济伽的念头太过急切,阿茨翠德错过了了解这一点的机会。
待二人离开,墙上的暗门才终于缓缓闭合。
济伽的将军们都静候在寝殿外。昨日紧闭的那扇门,此刻已经畅通无碍。阿茨翠德深呼吸一口,迈步前行。众人的视线黏在他的后背,目送他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和平常不同,济伽王今日没有卧床不起,而是围绕大殿中心的暖炉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等待着客人。
当阿茨翠德沉重地走进来、埃克肖关闭宫门之后,济伽便停下了步子,转身面对他。尽管满面病容,青白色的双眸却散发着威严。
无人知晓他们这次密谈的内容,无人知晓阿茨翠德的确切来意,更无人知晓他是靠什么言辞打动了对方,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他的请求,他身后代表的阿迦述王的请求,济伽王应允了。
从认识这个男人起,阿茨翠德始终偏执地认为,他没有成为王的潜质。这个男人一直以来都只是深深着迷于女王魅力的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一个贪心地想得到所有的糖果,每次都能如愿的小孩。他很诚实,很听话,很懂得逢迎他的王,但是也仅此而已了。既没有领袖的高度,亦没有独立的人格,永远只是库拉蒂德这棵巨树中一根陪衬的绿叶,女王巨像拼图里并不非常特殊的一小格。
谁知有朝一日,弄臣摇身一变,成了与诸雄并驾齐驱的王。但是,人们对他的看法,却没有随他身份的变化而发生转变。阿茨翠德看待他,从始至终都带着偏激的主观意识,在心底为他的自命不凡而发笑。
甚至到今天,他都没有完全摆脱女王的阴影。存活的意义,只为实现她的悲愿,尽管那同样也是领袖的责任。
然而,当真正地、彼此近距离地面对面以后,阿茨翠德对他的观感开始出现了和从前的剧烈分歧。他突然意识到,会有那些错谬的、偏颇的印象,只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正视过这个男人。
济伽王和阿迦述王不同。阿迦述王身上有一种内敛的、不怒自威的强势,与之接触,就好像努力攀爬至峰顶的一只蚂蚁,在山崖前傲然扬起触须,却只能看到崖下汪洋的宽广无垠,喟叹自身的渺小。同时,济伽王也不具有刹耶王那种强烈的、外露的气质。刹耶王虽然性格狡猾,总是面含假笑,却天生携带着一股由内而外、不可冒犯的神圣感,旁人只消一眼就能够感受出来。济伽没有。和前两者相比,他简直像个凡人。他的王者气质,需要时间来慢慢品味,需要时间来慢慢地影响他人,而非第一印象带来的直观冲击。等阿茨翠德赫然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处在这片汪洋中。
如今,他的强大,他的威武,都在震慑阿茨翠德的心灵,迫使他放下偏见,在与他对视时,稍稍放低了身段和视线。
“说吧。你有何事——不,阿迦述有何事相求于我。”济伽王挥了挥手,仿佛要赶走散落在空气中的破败尘埃。浅淡的眉毛紧蹙着,他慢慢走近阿茨翠德,一双空芒的眼睛安静地、略带俯视角度地审视他。
“我们……”双手紧紧团成拳。启齿的那一瞬间,一股汹涌的羞耻感攻占了阿茨翠德的身心。他不由自主地将视线飘落到身旁暖炉中阴燃的碳火上。一想到日后有可能要面对的族人的质问,他就感到勇气正在自己的体内逐渐消失。
他发誓要一生追随的王,已经被逼到绝境,不得不向昔日的仇敌、竞争对手,和并不可靠的盟友讨教生存之道。带着残军逃亡的这几十年间,阿迦述也开始如当年的刹耶那般,推行起鼓励族人多生育的政策了。提高人口补充兵员是族群复兴的基础,但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他们尚缺一门技术,一种方法,一个小小的诡计。它能给予他们力量,和某种……比力量更为重要的东西。它就掌握在济伽的手中,阿茨翠德必须设法为王谋得。王别无选择。尽管他永远也不会向他人透露,但将军知道,王的内心深处其实很唾弃自己的这个决定。
理智划过大脑,吹散了心头的乌云,阿茨翠德紧握双手,让思绪从那个艰难的选择上,重新飘回到如今身处的现实。
默默听完他的诉说,济伽王目光微沉,薄唇轻抿起来,“为什么,你们想得到这个秘密?”
“为了尊严。”阿茨翠德迅速作答,嘴角挂着淡淡的苦笑。
“她曾经也想得到。为了美貌。”济伽牵动唇瓣,苍白的脸庞露出些许笑容,蕴含着苦涩和感念。“一群傻子。都是一群傻子。”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对话方式,不过,至少当事者有一方的态度是明朗的。而另一个当事者虽然多少有些费解,但是还不至于去讽刺或嘲弄对方。
在近二十分钟的交谈时间里,彼此的胸中,都慢慢地酝酿起了一种近似确信的感受。
黎明,可能真的会来临吧。
V
魁尔斯闭上眼睛,用他那敏锐异常的兽人族鼻子深吸了一口气。黄昏的晖光带着慢慢冷却的余温投撒下来,光之因子在他黝黯的银黑短发上旋绕流连,并给他满是麻子的长脸颊涂上橙黄的色彩。
感受了片刻的宁静后,他睁开了双眼,朝远方眺望过去。视野尽头,一些金字塔轮廓的高大建筑群依稀地氤氲在雾气里。那是城市的方向,没有能吸引他的东西。魁尔斯于是把目光放近一些。
一片葱郁的雨林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它非常茂密,除了中央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光秃秃的空地。所有树木皆被砍伐一空,只留下一堆断木杂乱无章地倒在地上。这是一个农场,几年前,当地农民砍光了这里的树,划出一个区域用来耕种。在这片饱受酷热气候和贫瘠土质所折磨的大地上,常规的种田法难以奏效,无法带来可观的粮食产量,养活足够多的人民。于是,勤劳朴实的当地人发明出一种极为奇特的耕种方法,与残酷的大自然统治者进行抗争。他们将砍下的断木晒干并焚烧,制成草木灰肥料,等雨季来临时,在空地上播撒种子,祈祷丰收女神给予他们丰饶的收获。魁尔斯很欣赏这些农民,他们为他和他的族人提供了充裕的粮食来源,为此他始终都心怀感激。而今,这个农场正处于闲置的状态。因为焚烧耕种法的特殊性,一块田只能三年使用一次。休耕期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