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错?”阿尔斐杰洛定神朝他看去,“每次你都欲言又止。”
苏洛表情木然,沉默了半晌,突然站起来,“找点东西吃吧。我有些饿。”
用肚子饿作为借口岔开话题算不上聪明,不过阿尔斐杰洛也没什么可指摘的,跟着他走去了厨房。
苏洛拿出卢奎莎一大早就做好放在厨房桌上的甜面包圈、蜜汁烤鸡和腌牛肉,又打开矮橱,翻到几罐装在陶器里的小麦酒,好像得了件宝贝似的捧回客厅。阿尔斐杰洛帮他一起把食物和杯碗刀叉拿上去。
在餐桌上,阿尔斐杰洛有时候会看着他,而忘记要吃东西。苏洛的手很少会伸向松软香甜的面包圈、可口的牛肉和烤鸡,对小麦酒倒是兴趣很大,仿佛它才是这一顿的主食。他看着苏洛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好像下决定要酣睡一整个世纪。他想劝他喝酒要适量,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便陪着他小酌几杯。
喝醉酒的男人通常会成为饭桌上最容易滔滔不绝的存在,即使是酒量惊人的苏洛似乎也逃不出这个定律。酒过数巡之后,他的两颊飘起绯红,眼睛变得迷离和透着湿意,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着天马行空的醉话。酒水滴在他敞开到胸膛的领口,洇湿了柔软的毛料和底下的两条锁骨。阿尔斐杰洛出神地望着他,觉得这一刻的苏洛性感极了,不知道是酒精加深了自己对他的感觉,还是他本来就具有如此诱人的魅力。
存麦酒的罐子一个个空了出来。渐渐地,阿尔斐杰洛有些醉了。脸上一片燥热,脑袋变得沉重,听不进苏洛的话,喉咙到胸口都有些发闷,好像透不过起来。他知道自己已近极限。从小到大,他一直不怎么能喝酒,即使当了首席,有时需要在龙族举办的狂欢宴上应酬,都没能培养出良好的酒量。在仍不时灌酒、战斗力依旧满满的苏洛面前,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奉陪下去了。
“苏洛,我们是不是该停一下……”
正当阿尔斐杰洛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拍击桌面,劝苏洛不要再喝的时候,苏洛突然坐直身体,正色看着他,说出了令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灵的一句话。
“我曾经让卢奎莎怀孕。”
“……什么?”
“在她的腹部,曾有我的孩子。”灰绿色的双眸,带着醉意和异样的感觉,正视着阿尔斐杰洛,苏洛嘴角一歪,露出苦涩的微笑,“可我却害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被苏洛这样一说,阿尔斐杰洛顿时觉得自己混沌的大脑完全清醒了。
清爽的淡色液体滑进鼓动的咽喉。一口吞下整杯小麦酒,苏洛把杯子放下,嗫嚅着说了起来,“她是第一个女性龙术士。龙王不放心她,想考验她的能力,便在她受封后不久,把刚好调查到的托斯卡纳地区的任务交给她做。她在山上接受魔导训练两年,我也和她分开了两年。我很想念她,请求龙王让我随行。任务完成后,我们就过着四处飘荡的逍遥生活。一年后,她怀孕了,喜笑颜开地找到我,告诉我这个喜讯。她想要和我结婚。”
“喔。”装作若无其事地含糊应着,阿尔斐杰洛偷瞄了一下身边人的脸,看见他目光涣散,眼底潜藏着无底的忧伤,整个人显得憔悴而颓唐。
“你应该知道的,阿尔斐杰洛,她的父亲在她婚姻失败后,怪罪她断送了家族兴盛的机会,曾想要她的命。你听过那个故事吧?”
红金色头发的男子扶住发胀的前额,僵硬地点了点头。
苏洛没管他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她满怀欣喜地告诉我有了我的孩子,以为我会娶她,可盼来的,却是我坚决要她把孩子打掉的噩耗。”
“苏洛,你为什么执意不肯要孩子呢?啊,是因为那个原因吗?因为你们俩都是龙术士?”
在术士界,人们无法通过家族延续的关系,发展成一个群体。也就是说,不会出现因为父母中的一方具有超凡的魔导素质,就能将神奇的基因遗传给子女的情况。两个龙术士互相结合生儿育女,后代倘若无法继承父母的能力,就是个注定会死在他们前面的普通人,既不能沿袭父母的魔法天赋,又无法常伴膝下,只会徒增伤悲。
“那是次要原因。我当然知道两个龙术士孕育后代注定是个悲剧。但其实,我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而卢奎莎……”苏洛苦叹一声,嘴里咕哝着半清不楚的话,“她在被血亲背叛后仍渴望建立一个家,依然向往着亲情……她比我勇敢!”
听完这些话,阿尔斐杰洛忍不住叫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他看见苏洛的杯子里又注满了酒。
“我没有做好建立一个家庭的准备。我不想成为某个人的父亲,更不想要家。这东西我毕生都在逃避。”酒精给苏洛的音色染上了几分浑浊。他缓慢地说着,嗓音厚重而压抑,还夹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微颤,“就这样,我做了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我叫她打掉了我们的孩子。虽然她照我的话做了,但我能够体会到她有多么受伤。卢奎莎那段由父亲一手操控的婚事是失败的。她内心最大的渴望,就是能按自由意志与她相爱的人结合,得到一段美满的婚姻,和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但是那种东西,我给不了。我和她相识那么多年,她一直是个爱笑的女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就是在我要求她放弃生育的时候。后来,她不止一次怀孕。第二次,她瞒着我想把孩子生下来,直到被我发现才肯堕胎。又过了两年,她怀上第三个孩子。那应该是场意外,我完全没发现,而且我已经很注意不再往里面射了。但她还是有了身孕。那段时间,我和她的关系有点紧张,所以当她借口要出去散心,我完全没产生怀疑。分开了几个月,她突然回来,对我说已经把孩子处理掉了。由于怀孕的时间太久,落胎的过程非常凶险,差点因大出血而有生命危险,靠魔法才化险为夷。但她一直等孩子没有了以后才告诉我。她已经不哭了。可我哭了。她就抱着我,唱安眠曲给我听。她为我做的牺牲,极大地损伤了她的身体。那次之后,她从此不孕,即使万分艰难地怀上,也会早早流产。是我剥夺了她做母亲的资格。自从未出世的孩子被他的亲生父亲杀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暗自发誓,哪怕她今后做了再多错事,我都要原谅她。必须——原谅。”
苏洛不知道自己的语言有多混乱,因为他并没有清晰地整理他此刻奔腾错乱的思绪,只是把急欲倾诉的东西,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阿尔斐杰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黑发的友人。把这个男人困在网中的,是他自觉没有资格获得幸福的自卑感。他应该把那些心结忘掉的,忘掉所有的悲伤和哀痛,重新开始他的生活。然而,这个被家族抛弃的男人,却懦弱地选择了逃避。至亲背叛的记忆,在他的精神意识里根深蒂固,使他对人生失去信心,固执地认为自己不配拥有幸福。怀持着这个错误的想法,他逃避过去,厌弃眼前的幸福时光,苛责甚至憎恶自身,最终,亲手毁掉了他与卢奎莎的爱情。
“她极度渴望要一个孩子,我却正好相反,用各种理由摧毁了她成为一个母亲的愿望。我与她虽然是龙术士,我们的孩子却无法像我们一样享受着龙族高寿的庇荫,总之,由于这样那样的顾虑,在子嗣问题上,我始终不肯松口。她没有忤逆我,可我知道,她恨我!尽管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恨透了我……”
阿尔斐杰洛没有说什么,一直安静地听着。紫罗兰色的眼睛充满迷惑地看着苏洛,内心在同情卢奎莎与坚定自身立场之间挣扎。
“虽然她经常和其他男人寻欢作乐,但她始终都没有离弃我。她已经是龙术士了,不老不死,她还图我什么?她有一千个理由离开我这个逼她放弃自己骨肉的混蛋身边,但她从来没有。我对她的纵容,都是建立在我知道她深爱着我的基础上。”苏洛的语调坚实而断然,眼中丝毫没有为自己辩白的神情,“关于这点,你无需同情我。”
终于,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能插上话了。基于礼貌的素养和朋友的立场,他都必须对这件事作出回应。
“嗯,其实呢,我猜到过这个答案。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来呢?这也算不得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事吧。”
手里拿着酒杯的黑发男子低下头来,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眸中闪露出惭愧的目光,对准杯中的酒液,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因为我做得很过分。说真的,我怕你鄙视我。”
他在这整件事中扮演的是一个极端自私的角色。他不敢承认那个丝毫不肯为卢奎莎的心情和身体考虑的男人真的是自己,所以一直都无法对阿尔斐杰洛坦明这一切。
“你因为自责,就无限包容她,放任她在外面乱搞?”阿尔斐杰洛说着,轻轻地摇了摇他那耀眼明亮的红发,“原谅我不能同意这个做法。你不能用一个错误去填补另一个错误。她和其他男人的交往,你有多少了解?”
“不知道全部,但也不少。我知道在与她交好的男人中间,有某些龙术士的身影。”
“我该称呼这为什么?大度?慷慨?你看到他们脸的时候,就不想揍他们?”
阿尔斐杰洛的语气似有不屑,又似带忧郁。他为难地朝这个自作自受的男人望过去。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个时候,他居然笑了。
“我尽量不看他们的脸。”苏洛淡淡地摇头笑起来。那表情,那姿态,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可你看了我够多次了。无趣地这么想着,为掩饰心虚,阿尔斐杰洛赶紧啜饮了一口酒。
见苏洛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向,他便追问道,“你什么都懂,清楚地知道她背着你所做的一切,竟还能和她延续那么长时间的感情?我猜你心中一定有这样一个借口,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催眠自己,觉得她是为了报复你才滥交的,对吧?”
苏洛听了这话,仿佛拒绝被动摇一样咬住下唇,嗓音有些许沙哑,“你说的没有哪里不对。”
“你还在为她辩护。”阿尔斐杰洛被迫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说,在失去孩子前,她还算是个品行端正的女人咯?”
苏洛沉默须臾,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她是天使和恶魔的混合体。”酒液的余波在他透着醉意的灰绿色眼眸里摇荡着。“她愿意为我付出,也藏有自己的欲望。”
阿尔斐杰洛的双眸闪耀着理性的光芒。他慢慢地、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看法。“凭心而言,苏洛,在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前,你应该娶她的。”
他的话让苏洛吃了一惊,脸上一瞬间出现了呆滞的神情,彷如一个迷茫懵懂、不经世事的少年。
如果连对卢奎莎厌恶的这个男人都如此表态,那就真的是自己错得太离谱了吧。苏洛无法藏匿住脸上堆砌的苦笑,他甚至能感受到面部的肌肉在不断挤压皮下的骨骼,无奈地发出颤动的感觉。如果能和卢奎莎组织一个家庭,生育一两个后代,即使龙王再怎样不认同他们的这段关系,他也不会在乎的。如果能完全不在乎外界的干扰,他就不必推荐阿尔斐杰洛,来试图稳固自己和卢奎莎的地位了。既然龙王反对他们的交往,那不如彻底反其道而行。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现在谈这些还有什么用。”平缓地叹了一声,苏洛阴郁的面色恢复白净,然后淡淡地笑了,“错误早就在那里了,余下的日子都将品尝当初铸成的恶果,还在乎什么娶不娶的。”说完,他又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一口气把麦酒灌了下去,喝得一滴不漏。
卢奎莎在苏洛心中的地位不可替代,但并非不可动摇。苏洛会在今天选择向旁人直抒胸臆,证明他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继续下去,继续这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说出那么多有关卢奎莎的私密之事,铁定还会像从前那样,强装镇定地死守住这些秘密。
“你们的关系已经那么糟了,分开也许是一种解脱。”这些年来,早已经互生嫌隙的二人,心灵上的距离一定是越来越遥远了吧。既然如此,再强迫自己和对方在一起,无疑是一种精神折磨。它除了浪费时间,和缓慢消耗完他们最后那一点点感情外,就再无其他的意义了。阿尔斐杰洛是想要劝苏洛放手的,却碍于自己对苏洛的向往,不太好意思直接干预。“先说清楚,我并不想裁决你们这场纠葛不休的感情,以我的立场也没资格对此指手画脚,只想提出我认为可能是最好的一种选择。”
“我理解。或许你说得对。”
空空如也的酒杯在苏洛手里晃了晃,然后被摆在桌上。他微微点头,慢慢闭上那闪着朦胧醉意的双眼,却没有完全阖起,好像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苏洛不说话,趴在桌前睡觉。阿尔斐杰洛也不作声,坐在一边默默发呆。没人陪自己聊天解闷,他只好一边吃盘子里所剩不多的腌肉,一边孤独地品尝麦酒。他喝的速度很慢,每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