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呈现半圆形。墙并未砌全,留下两扇大门宽度的空隙,竖满铁栏。其上有魔法的章纹,闪动着微弱的银白光晕。从铁栏之间向内望去,可将里面的设施一览无余。柏伦格还是第一次踏足孤塔监狱。在他的观察下,发现占地宽敞的囚室内空空如也,没有床,没有桌椅,除了一个散发着异味的木制便桶放在角落。
“谢谢你,芭琳丝大人,我可以进去吗?”柏伦格走向栏杆,压抑住心中的感伤,问道。
领柏伦格到阿尔斐杰洛所在的囚室后,金荻斯和陶瑞斯就离开了,唯独芭琳丝没有走,留了下来。
“哼,我还以为,你只是看一下就走呢。”她将双手抱在胸前,毫不犹豫地摇头否决了柏伦格的请求。“念你初来,我就不追究你不懂这里规矩的错了。听清楚,想要通过铁栏进到牢房里与犯人接触是不被允许的。有话就在这儿说。就算隔着一点距离,也没什么不方便。”
“首席为何会被囚禁?”柏伦格态度诚恳地询问。
“首席,哪来的首席。”芭琳丝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抬手指向里面的男人。“噢,你说这个男人吧?”她的嘴唇向上一卷,笑容恶毒,“被废除的首席根本就不算首席。名号被褫夺的现在乃至以后,他都只是个罪孽深重的囚犯。在没得到族长的宽恕前,就得一直烂在这里。”
“他犯了什么罪?”
“这个男人嫉妒即将要取他而代之的雅士帕尔,抢在雅士帕尔与我族子民缔结契约的仪式前将其谋杀。你对族长的判罚有哪里不满吗?”
牢房深处阴影中的男子没有任何反应,不说话,也不抬头看看他们,但柏伦格知道他不是聋子。可不管芭琳丝说出怎样恶毒的言辞,他都一动不动,毫无所谓。柏伦格总有一股奇怪的希望,期待他能为自己辩解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只能靠自己应对那头刁钻的母火龙。
“芭琳丝大人,你刚刚说,阿尔斐杰洛谋害了身为预备首席的那个少年。请问,这是官方的说法吗?”
“三场审判,铁证如山,”芭琳丝斜睨着他,抬高声音,“你竟敢怀疑?”
“万分抱歉,是我多言了。”柏伦格低声致歉,“那么犯人俯首认罪了吗?”
“他在审判会上态度狂傲,公然咆哮,至今仍旧执迷不悟,对两位龙王心怀怨恨。不管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予理睬,完全看不到反省的态度。我看,他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尽管这女人一如传闻所言那般目中无人,但她的头脑似乎不怎么灵光,很容易因为对方的示弱而大意,被套出话。柏伦格决定顺着她说。
“族长的判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阿尔斐杰洛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单独和他谈谈,规劝他早日认罪悔过。”他礼貌地笑着,用恳求的眼神注视她,“我记得,孤塔应该没有禁止探视者与犯人谈话的规定吧。”
沉默了两秒,芭琳丝眼珠一转,“好,我就给你十分钟时间。”她的态度有所缓和,声音却依旧尖锐,“有悄悄话可得快点说。我耐心有限。”
幸好,这头傲慢的母火龙只想在嘴上讨些便宜,挖苦两下就心情顺畅了。她抛给柏伦格一个兼有妩媚和凌厉气息的飞眼,脑后大马尾一甩,撇下他走掉了。
柏伦格目送她下楼的背影,前一刻彬彬有礼的凝视已转为凉凉的一瞥。这个女人对雅麦斯的迷恋可谓疯狂,她所交代的事情的可靠性,柏伦格不会轻信。不管怎么说,自己认识的阿尔斐杰洛也不是个心浮气躁、有勇无谋之人,会做出直接谋害下任首席的蠢事……有关雅士帕尔离奇死亡的真相,还得亲自向他问个明白。
柏伦格的金眸透过栏杆打量他。阿尔斐杰洛保持蜷缩的姿势从刚才起就没变过,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如此。这时,柏伦格惊讶地发现他露在外面的两只手上,没有灰尘没有血,指甲也没有缺损。这是理所当然的,柏伦格暗想。虽然自由被夺走,一身的本领却没遗忘,或许阿尔斐杰洛听到有人来的脚步,早就用治愈魔法把伤治好了吧。可是再往地面看去,黑石地板上根本找不出一丝被尖细之物抓挠过的留痕,柏伦格不禁狐疑起来。
不过,他还是决定先把这些小事放一放,直奔主题。“阿尔斐杰洛,我们没多少时间。”
他叫唤他,提醒他时间紧迫,希望他能有所回应。可是森冷的囚室里只有自己的回音。坐在那里的男子依旧纹丝不动。
从被人仰望的云端跌下来,沦为阶下囚遭人羞辱,不论阿尔斐杰洛是否杀害了雅士帕尔,他都必然无法接受这突来的打击,所以他才会拒绝一切,自暴自弃吧。阿尔斐杰洛此刻的心情和他拒人于千里外的态度,柏伦格完全能够体谅。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我觉得芭琳丝还不至于派人监听我们,但她只给了我们十分钟。”柏伦格往前跨出一步,“长话短说。你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沉默。
“我知道你听得见。不要假装无视我。这一点都不好玩。”
沉默。
“我一直以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的人会特别害怕寂寞,渴望听到声音,渴望跟人交流。”柏伦格的口气极有耐心,“你不想吗?”
沉默。
“好吧,既然你什么都不想说,我就陪你坐着。等时间一到……”
“多说无益,”阿尔斐杰洛终于开口了。他打断对方,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头依然低着。“事情已成定局。”
“这只是暂时的境遇。”柏伦格同样平静地答道,仿佛他俩还在卡塔特的长桥或庭院里闲谈。
“暂时?”阿尔斐杰洛沙哑地低吼,“不,我已经完了。龙王不信任我,剥夺了我的首席龙术士身份,把我当垃圾一样处理,任我在这儿自生自灭。”
柏伦格声音一低,“这是冤案。”
“噢?”阿尔斐杰洛抬起头,抖落额前碍事的碎发,充血的紫眼睛紧盯对方,似乎这两天都没有合眼睡过一觉。“你这样觉得吗?”
“对,冤案。”柏伦格毫不犹豫地确认。
“你不信我杀了雅士帕尔?”
“我不信你是个轻易犯蠢的人。”
“就凭这个下判断吗?那你简直比判我入狱的老东西还要蠢!”阿尔斐杰洛掩在发丝缝隙间的双眼迸发出极恶的凶光,整个人突然暴躁起来,毫无一丝征兆。他用指甲死死地挠着膝盖,手掌不断倾轧,浑身的骨头好似都在打颤,“他们应该防范我。可是他们漏算了一点,只把我扔进监狱还不够。因为我要报仇!为自己洗刷冤屈,用他们的血!我要——”
阿尔斐杰洛的喉结有节律地脉动着,声音却愕然终止,凶光尽露的眼眸亦在同时黯淡。这停顿来得太过唐突,柏伦格不禁侧目。或许他害怕被潜伏在暗处的守卫们听见,亦或许他知道这只是一时的气话,因此及时收住了声,阿尔斐杰洛未尽的咒骂终结在一片突兀的空白里,仅留回音在周围沉淀。
柏伦格伸出手指抓住牢门栏杆。五指缝间银光流动。这栏杆握起来有点硬,看似非常坚固,柏伦格暂时分析不出这上面结界的成分,但是再牢固的东西也能用魔法摧毁。片刻之间,他起了劫狱的心思,不过这冲动的邪念仅在他的脑内滞留了半秒。有四个骁勇善战的龙族和八个守护者守在孤塔,稍有动静就会引出大乱,对方人多势众,柏伦格可不想尝试与他们同时为敌。
“我明白,你很生气,你的胸中被怨恨充满,这些我都理解……”他轻声抚慰,“我不会用大道理要求你坦然接受这样的处罚,但是咒骂对问题的解决毫无助宜。我想听经过。阿尔斐杰洛,无论如何,请你冷静地回忆一下事发前后的疑点。”
“经过,经过……”怒气和恨意一下子就不知去向,仿佛先前的情绪失控都是一场幻觉。阿尔斐杰洛无神地望着地面,缓缓地说,“那日,雅士帕尔在我去看望他的时候,就已经性命垂危。我应该早点注意到他的状况,这样就能避免后面的事情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艾德里安,还有克莱茵……他们俩指认我是凶手,就因为暴毙的雅士帕尔躺在我怀里。”
“那个少年死去时,你恰好在他身边?”
阿尔斐杰洛低头凝视地面,一眨不眨地看了很久,又变回之前不说一句话的状态。
柏伦格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族长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判你为杀人凶手。”看到红发的男子略一点头,他便接着问,“那个少年是怎么死的?难道是……中毒?”
“不是中毒。他是自然死亡。”
“饮食,还有服的药什么的,没问题吗?”
“没有。雅士帕尔的饮食一切正常。特尔米修斯反复检查过。药是特尔米修斯亲自开的,更不会有误。”阿尔斐杰洛目光黯然,“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你觉得,会有人在背后操纵这起命案吗?”柏伦格眼睛微闪,仿佛在暗示什么,“我知道在侍奉雅士帕尔的龙族侍者里,有几个雅麦斯的狗腿子。”他见阿尔斐杰洛没有接话,便继续道,“他们要想搞小动作,只能在食物或药剂里下功夫,不可能明着来。”
阿尔斐杰洛一听,倏地抬起头瞪视对方,吼道,“我已经说了雅士帕尔是死于自然。这是我亲眼所见!你既然不相信我,就不要问!”
受到惊吓的柏伦格脸色一白,无措地僵在原地,正准备解释的时候,阿尔斐杰洛却又像刚才那样自己住了口,不再嘶喊。他反常的情绪波动使柏伦格倍感诧异。印象之中的这个男人,不会那么脆弱的。难道这一次的牢狱之灾给他的刺激真有那么深?阿尔斐杰洛曾因催眠密探被罚软禁在住所九个月,不应该这样承受不住打击啊……
“不是食物的问题。”阿尔斐杰洛的声音轻了下来,低头这么说了一句之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又道,“雅士帕尔是全身魔力散尽而死。我没有撒谎,但这很容易被心怀叵测的家伙添油加醋。”他猛地仰起脑袋,样子一惊一乍,“你明白吗?”
柏伦格再次叹一口气。“原来如此。我以为两位族长都是明察秋毫、公私分明的统治者,可是他们不调查清楚就草率判案,实在是把人命当儿戏。”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不想查明真相。这份心里的疑虑,柏伦格没有说出口。阿尔斐杰洛已快到崩溃的边缘,现在,绝不能再刺激他。
柏伦格收敛了心思,转移话题,“那两个守护者,为何会一口咬定你是凶手?他们是刚巧从雅士帕尔的居舍路过吗?那天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吧。”
阿尔斐杰洛经他一提醒,神情立刻认真起来,望着虚空的眼睛转来转去。思索一阵后,终于还是惘然摆手,“我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情了。”
柏伦格略略颔首,深表理解,“对你而言那是最糟糕的噩梦。我也不逼你。”
“既然如此,”团缩于地面的男子,被激愤之色充满的紫罗兰色双目犹如火炬一般炯炯发亮,一直盯着柏伦格,仿佛望进他的灵魂,“你走吧。”
“在芭琳丝不差人催赶我之前,我不会走。”
“那你就是个蠢货!”
“嘘,小点声。你不想把他们都引来吧。”
阿尔斐杰洛的视线再度低垂,执着地盯着厚重的黑石地面,好像试图穿过去,看看另一端会有什么。“我不管龙王是有意让真相埋没也好,故意拿我做替罪羊也好,还是早就有了把我废黜的打算,我不管这些……总之,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的嗓音始终沙哑,嘴唇一直绷得紧紧的。“我已是戴罪之身,要在这暗浊阴冷的地方度过余生,长满青苔,被蛀虫环绕……你如果还有点脑子,就该远离我。”
“我确实听到不少闲话,所以我才会执意前来探视。”柏伦格坚决地表态。
“……闲话。”阿尔斐杰洛轻声呢喃,却不敢问。
“他们说你嫉贤妒能,说你辱骂从者,”柏伦格面露担忧,缓缓道来,“还说你巴结龙术士、收买守护者,勾结密探,满肚子阴谋诡计。”
“他们,”阿尔斐杰洛喉头一缩,“他们是谁?”
“我碰见的每个人都这样说,谁第一个讲的反而不重要了。可我认为,他们全都在胡扯。”柏伦格的双手握紧铁栏,“你的荣耀早已超越前任,连龙王都忌惮你,怕你功高震主。现在,我不能向龙王进言,以免进一步激怒两位老人家。我必须装作对你漠不关心。我相信龙王只是一时被蒙蔽,以他们的老练和精明,迟早会把一切都想透。又或许,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迫不得已才将你囚禁。毕竟死了人,而你又是疑凶,一定要有人承担罪名。如果力排众议为你担保,难免会被人非议他们的昏聩。于是他们只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