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重雪换了一身装束，袖口与绑腿扎得严严实实，腰间挂着一支老旧的号角。后背依然裸露着，披散着头发站在这集市当中。

卖画人一个哆嗦，手中的笔墨落到地上。周围立刻惊起一阵窃窃私语。

“是魔尊......”

“你确定吗？他不是被天神打残了吗？”

“你小声点，人家听得见！”

原重雪不理会周围的声音，好以整暇地看着卖画人，微微眯起眼睛：“我，算不算，有缘人？”

那卖画人扶起漆桶，不卑不亢地说道：“魔尊阁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但天神画像只卖给有缘人，您请回吧。”

搞艺术的人果真骨骼清奇，非同凡俗。鹤濯担忧地看了眼卖画人，向前走了几步。

他不能允许原重雪再度在大庭广众下伤人。上次在招摇山，他未设防被对方迷晕，致使原重雪出手伤了一位仙人，被九重天降下雷劫。

魔尊应该是注意到他靠近的动作，反而转变了态度，恭恭敬敬道：“在场的各位都知道我与天神的渊源，我可能算得上他最亲近的人了。今日，我正巧碰上先生这幅画作，难道还不算有缘分吗？”

卖画人应该是想笑，但却不敢，只能颤抖着声音说道：“魔尊大人，您就不必开这种玩笑了。您与天神不共戴天的关系，怎么还能称得上最亲近呢？”

“那你同他什么关系？”原重雪的声音立刻冷峻下来，“尔等凡人，也配知道天神的样貌？”

“不敢不敢。”卖画人拱手，言语之间依然寸步不让，“小的不敢对天神的外貌杜撰半分。大人有所不知，当年魔界包围太华山连续九天九夜，兄弟们的食粮耗尽，眼见就要挨饿，是天神下凡前来为我等解围的。”

他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那时，偶然见得天神一面，从此终身难忘。”

此人居然见过天神！鹤濯又想上前，叶清嘉下意识想拦住他，又觉得太刻意，把手收了回来。

原重雪脸色更加难看，鹤濯走过去，伸手将卖画人挡在自己身后，语气严肃道：“你要做什么？”

原重雪没料到鹤濯居然在大庭广众下，直接同他对峙。他定定地看着鹤濯，目光流露出些许脆弱，对鹤濯伸出手来。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他低声道，“你要相信我。”

鹤濯不答，他不等周围人再说些什么，一把掀开了盖在天神画像上的白布。

鹤濯瞥了那幅画一眼，猛地瞪大眼睛，这位卖画人笔下的天神栩栩如生，画中人眉宇间悲天悯人之意，手持一朵长颈荷花，背后光轮虚影流转，人似天地间朝露凝形，眼神温柔得能化开寒冰。

可这画上画的，分明就是他本人。

--

鹤濯趔趄了两步，叶清嘉赶忙上前，将他扶住了。

如果自己是天神的话、如果那个卖画人说的都是真的……

卖画人脸色阴沉下来：“魔尊大人，这是为何？天神既然已死，您就是天下第一，我不过对天神以表缅怀，您还过来砸我的场子？”

“你画错了，”原重雪不屑道，“这并非天神画像，你所看到的神仙大约只是个小仙子，天神不是这副面貌。”

鹤濯绕过他们，却被原重雪拦下：“你去哪？”

鹤濯轻轻挥开他的手：“与你无关。”

原重雪见他执意要走，对着卖画人抛下一句：“你不卖就算了。后会有期。”赶忙去追鹤濯。

卖画人声称他见过天神……天神与自己的面貌一致。鹤濯伸出手，阳光洒在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注视着谁的掌心。

他到底是谁，又或者，他在谁的身体里？

鹤濯猛地停下脚步，身后原重雪差点撞到他身上，魔尊轻笑一声：“怎么了？”

鹤濯回过头，表情是山雨欲来的前兆：“你同天神有仇？”

原重雪默默注视着他，良久缓缓开口：“是。”

“我并非天神，天神已经死了。”鹤濯语速飞快，“你靠近我，是想报复天神，亦或是其他缘由，都不必再解释什么，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原重雪不等他走远：“你到底怎么了？凤凰神女同你讲了什么，九重天上的神仙大多虚伪，他们的话语不可信。”

“嘿！”叶清嘉不满道，“魔尊大人，你要是挑剔神仙们的毛病就直说，拉上神女做什么？”

还是不对，鹤濯想，如果他真的是天神，为什么雷劫会劈在他身上？

紫霄宫掌管雷劫，神仙里有人蓄意要害死他？

以及，六尺莲台的莲池……他亲眼确认过，那里没有一朵莲花盛开。

天神死在了不可转世重生的巧妙契机，是被人陷害也好，意外也好，这位庇护八荒多年的神仙，都是确确实实的长逝了。

他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叶清嘉的胳膊，后者被他抓的生疼：“我问你，”鹤濯急促地说道，“我是我吗，我的意思是，我死过一次，是吗？我是怎么死的？”

他是死过一次的。他有上一世的能力、朋友，还有一部分记忆，有些人认识他。但是他们都不告诉鹤濯，全都瞒着他，好像这样鹤濯就能过得轻松愉快。

叶清嘉着实被他吓了一跳，抚摸着鹤濯的后背安抚道：“那个，不是，我也不知道啊，我不是神仙啊！”

他急得手足无措，从兜里拿出刚刚鹤濯给他的几枚李子，重新塞进鹤濯手里：“你吃个李子？可甜了！”

鹤濯被他整得哭笑不得，拉着他继续向前走去，叶清嘉还不忘回头对着原重雪竖个中指：“不许说神女坏话！魔尊阁下千里迢迢跑过来，应该是有要事才对，你过来勾搭鹤濯干什么？”

原重雪眉峰一挑：“叶清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

被魔尊连名带姓叫出来，叶清嘉依然嬉皮笑脸的：“您别急啊，我是来帮忙的！”

他二人居然也是旧识，这下又只剩鹤濯被蒙在鼓里，他率先离开市集，回头见许多摊贩因魔尊的到来，纷纷收拾摊位与推车，准备打道回府。

叶清嘉一只手拽过原重雪，一只手搂着鹤濯：“走吧，二位去哪，我带路？”

鹤濯将他的手臂扒拉下去，原重雪闪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叶清嘉啧了一声：“干嘛，都嫌弃我？”

他不满地将二人全都打量了一番，忽然皱了皱眉头，问道：“魔尊大人，你身上为何有股佛手柑的味道？”

鹤濯也看向原重雪。前几日他们受了雷劫，他去原重雪身上翻找疗伤药物，一无所获，却翻出来一个不知道其中装着何物的乌金药瓶，里面的膏状物就有着佛手柑的味道。

原重雪不答，直接无视了叶清嘉的话：“你对太华山一带很熟悉吗？”

“我这几日不是在此处等鹤濯吗？”叶清嘉耸耸肩，“于是在周遭探查了好几日，这里确实很不同寻常，如此繁华之地居然有鬼界生灵出没……”

他摸着下巴：“其实我只是在等鹤濯，”他对原重雪笑道，“我没想到魔尊大人也来了。”

自相见以来，叶清嘉一直称呼原重雪为“魔尊大人”，他二人显然也是旧识，眼神交流间暗潮汹涌。

鹤濯总觉得叶清嘉有点忌讳原重雪，却又跃跃欲试想给对方找点麻烦。

而原重雪虽然丝毫不惧怕叶清嘉，却又能忍下对方的冒犯。这二人的关系着实有些奇怪。

不等原重雪开口，叶清嘉拽着鹤濯先行离去，原重雪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叶清嘉掰着手指头给鹤濯数凤凰神女的优点。

这么无聊的对话，鹤濯居然也能和叶清嘉聊起来，二人甚至对神女的羽毛颜色变化进行了一番大肆夸奖。

原重雪面色阴沉看着他们相谈甚欢，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本想营造一个从天而降，帮助鹤濯净化小鬼的救世主形象，没想到凭空冒出来一个叶清嘉，直接抢走了鹤濯所有的注意力。

叶清嘉想带着他们往太华寺去，被鹤濯阻拦了步伐：“方向不对。”

鹤濯原地站定一会：“还有未消散的鬼气。”

叶清嘉满脸好奇，想问他是闻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鹤濯只顾飞快向前走去。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太华山乃修行要地，人间灵气聚集之处，鬼界竟敢来犯，应该是有很明显的目的。

一路上他消灭的小鬼，不过都是派来探路的炮灰，用来试探来者的实力。

现在，这鬼气的幕后来源估计已经根据他的身手，调整了应对策略。

可自己也是有备而来，鹤濯看了眼原重雪，心道就算对方察觉前来的人是神仙，也不会想到这位神仙居然与魔尊同行。

还有这位叶清嘉……鹤濯着实琢磨不明白是什么来头，此人年轻气薄，功力并不深厚，又和凤凰神女是很好的朋友。

鹤濯突然开口道：“小原，你为什么来太华山附近？”

“哈哈哈哈小原，”叶清嘉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这是什么，爱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