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就不擅长为他人考虑,虽然跟施严试相处过程中颇有长进,但他此时挣扎在懊丧和灰心之中,没能想到把这样一个重任轻易地扔给施严试,施严试会面临什么。
施严试猛然之间要对这么多的学生、这么多的教职工直接负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急于得到郝奇的认可还是怎么,反正就莫名其妙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郝奇走之前干出点样子来,让他放心地走、毫无顾虑地走、为他感到骄傲地走。
但万事开头难,头几个周他一直处于满头乱发无处抓的状态,他一边怀疑自己的能力,一边反思自己是不是管的太细了,一边拿不准有些事情是不是要推出去,一边监测自己有没有用语言猛创任何人。
在他压力大到难以承受时,他会打开家里的摄像头,把那个吵吵闹闹的方块放在屏幕的一角,陪伴他度过艰难的一天,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方块不会存在很久了,这让他倍感难过。
他注意到郝奇一连好几天都在单曲循环同一首歌曲,这对于喜新厌旧的郝奇来说很不寻常,他不知道郝奇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要离开,郝奇对自己的热情这么快就消散了吗?他是在暗示自己挽留他吗?留下他做什么呢?
但直到郝奇搬走的前一天,施严试依然在单位里废寝忘食。
郝奇心如死灰,给沙发套上了灰色的罩子,换上了灰色的床品,勇敢的妹妹倒是很喜欢灰色的新窗帘,起劲地把它抓成毛边儿。
他做了一桌灰色的美食,黑小麦制成的面点,肉裹着加了黑胡椒的面糊炸至焦黑,灰色的芋头泥,灰色的粉皮炖乌鸡……
当然,只有他一个人吃。
这个境况凄凉到他受不了,在感情方面他好奇精哪儿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他忍不住给施严试打了个电话,没什么意义,就是想给他打电话,幸好,施严试很快地接了起来,但声音听起来很匆忙,“什么事?”
“……没事。”
“没事给我打什么电话?”施严试的意思是“我觉得你有事,你有事就说”。
但郝奇是真没事,“你……吃了吗?”
“没有。”
郝奇犹豫着问:“你……要回来吃饭吗?”
“现在几点了?唔!来不及了。”
“我马上就要收拾东西滚蛋了!”郝奇突然冒起火来,他其实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有可能是情感失利的羞耻,或者是即将分别的不舍,或者是犹犹豫豫的恼闷,或者是就这样放弃的不甘,总之,他习惯性以一种愤怒的总情绪表现出来。
电话那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应当是施严试在思考,“我九点半会回去的。”
“……”郝奇情绪极不稳定地把手机砸在大理石餐桌上,两者都受到了极大创伤。
施严试说话如同板上钉钉,说九点半回来就是九点半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
郝奇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看见他进来,“啊?你还拿着电脑回来加班?”
“不,不是加班,来,请看——”施严试像献宝一样把笔记本的屏幕打开。
郝奇坐起来看了一眼,“工作汇报?”
“对。”施严试以极其饱满的热情向他介绍了近期的工作、心得以及取得的阶段性成果。
郝奇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这是什么?工作交接吗?”
施严试期待地看着他,“我是不是上手很快?我是不是相当达标?我是不是才堪大任?”
郝奇点点头,中肯地评价:“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领导者了。”
施严试松了口气,关掉电脑,“我帮你收拾东西。”
“哈?” 施严试不仅没有挽留他,还要协助他离开,郝奇难受到了极点。
而施严试的思路很简单,他的爱就是不论对方想做什么,他都会助其一臂之力,真是质朴的可爱,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郝奇搞科研,他就帮郝奇管理课题组;郝奇要带领学生们走出困境,他就留下来组织青年群众;郝奇要生产疫苗,他就贡献知识和技术;郝奇要抽身而去,他就立即顶上。
他把郝奇的行李收得又利落又整齐,郝奇除了夸他之外无话可说。
第二天,郝奇心情苦涩地离开了这个鸡飞狗跳的家,这是他第一段充满遗憾的感情。他开启了一段新的生活,提交了入职体检的检查结果,穿上了车间的洁净服,头衔甚至比普罗还低,拿着呲枪卖力地冲刷着地板和墙壁。
而施严试真切地感受到郝奇的离开是在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好空——”
他如同是第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一切都很陌生,他仰起头来,视线在这个房间逡巡而过,没有了郝奇包罗万象的个人物品,它的面积原来这么大,是方形的,地板会嘎吱响,还能听到窗外车棚传来的声音……又整洁又安静。
不知道是身体里的哪一个器官,感觉很不好受。
他这样的实在人当然不会坐在这个空房间里伤春悲秋,他立刻就搬走了,搬到了郑派原先的办公室,正式登堂入室。
搬进新的办公室,那种难受的感觉立马好了一大半,他觉得这是正确的行动项。
但是,在他拔出钥匙,拉开家门的那一瞬间,又一次感受到了郝奇的离开。
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还面对着电脑屏幕,并且不小心点了灰度图,那些颜色呢?那些杂物呢?那些噪音呢?还有——勇敢的妹妹呢?!
他赶紧跑到厕所,猫砂盆没有了,又跑到床边,猫碗也没有了。
“啊!他把妹妹也带走了!”他用力地跺了一下脚。
他走出卧室,把钥匙扔在桌子上,发出的响声把他都吓了一跳。
他颓唐地坐在沙发上,确实,这些都是郝奇带给他的,郝奇理应把它们一起带走。
他以前常常向郝奇抱怨家里颜色杂乱得像幼儿园,东西多得像批发市场,物种丰富得像个动物园,连宠物猫都有自己的宠物螃蟹,宠物螃蟹还有自己的宠物水草球。
现在他回到了最初的生活,黑白灰,极简,功能性,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开心的,一个人在市中心住这样一套大房子,晚上不会被猫用它的小破脚以极大的压强踩醒,不用每周都要大清扫,闭着眼睛走路都不会踩到东西滑倒,不会有人忘关冰箱门,不用帮某人给鱼缸换水,半夜回来也不用蹑手蹑脚,垃圾桶里不会有臭鱼烂虾……
他劝说自己躺下来,长长地睡一觉,明天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怪了。
他好好地盖上夏凉被,习惯性拍拍床边,弹了一下舌,但这次并没有小猫跳上床的噗通声,也没有郝奇卧室传来的更大的拍床声。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带着一脑袋混乱的情绪,眉头紧锁地望着天花板,忽然回想起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如果在一起和分开差不多,那为什么要在一起?”(回收伏笔-第81章)
此刻,他的生活好像在继续,没受太大的影响,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对了。
他总是会打开与郝奇的对话框,但郝奇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像对待莱玛·卡蒂柳特一样对待他,这使他既愤怒又落寞。
郝奇真的是这种烂人吗?他与郝奇共同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他仍然拿不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总是忍不住猜想,郝奇可能不是无情,而是分身乏术,郝奇这么有趣,肯定已经交了一大群新朋友,每天胡吃海喝,一起寻欢作乐,哪有闲暇时间顾及他这个无趣的旧……旧部下。
由于他和郝奇的工作交接时间过短,即便他思维十分缜密,但还是有所纰漏,课题组的公共卡依然在郝奇的名下,他不得不给郝奇打一个电话。
对此他既期待又恐惧,考虑到郝奇现在工作时间接打电话可能并不那么方便,并且他犹犹豫豫犹犹豫豫,最终选择在周五的下班时间拨通了那个在通讯录顶端的号码。从前他做这个动作是多么的轻易啊,不假思索,轻轻一点,那头总是有回应。
施严试听到了很多声“嘟——嘟——嘟——嘟——”,他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阴沉。
郝奇正在脱隔离衣,隔了一会儿才把电话接起来。
施严试忍不住劈头盖脸地问责道:“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在哪里?在干嘛?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你是不是整天花天酒地忘乎所以?”
“啊?”
施严试发泄怒火之后忽然觉得自己的态度很没道理,强烈的羞耻感随之升腾起来,不等郝奇解释就啪一下把电话挂了。
郝奇又打回来,但同时徒书贯的电话也打了进来,施严试的拇指在屏幕上左右摇摆了一下,还是把郝奇的电话接了起来,“稍等,我爸打进来。”
然后又挂断了电话,给徒书贯拨了回去,“喂,爸。”
“今晚有空吗?”
“有。”
“太好了,我——”
不等徒书贯说完,施严试抢先说道:“来我家一起吃个饭吧。”
“好呀。”
“什么都不用带,也叫上普罗吧。”
“好的。”
施严试略显着急地挂了电话,又给郝奇拨了回去,郝奇的声音响了起来,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郝奇先起了头:“你爸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
“哦,祝你们聚餐愉快。”
“嗯……”
“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儿吗?”郝奇提醒道。
“哦对了,课题组的公务卡还在你的名下——”施严试听到郝奇的工友在喊他,果然,他到哪里都能交到一大堆朋友。
郝奇顺嘴说:“哈哈,他们叫我去喝生啤。”
施严试烦躁的要命,“那你去吧!我再重办一张卡好了!”
他挂断了电话。
郝奇又打了回来,他攥了攥拳,想了一会儿,但脑袋其实一点儿没转,最后还是接起来了,没好气地问:“干嘛?”
郝奇听起来很高兴,“你生气啦?”
“我干嘛要生气?我生气你为啥这么高兴?!”
“不不不,我哪里敢?你要一起来吗?这里的生啤很好喝的,特别是现在这么热——”郝奇拿远听筒跟别人讲话,“好嘞好嘞,稍等我一会儿。”
“我不要去。”施严试撅起嘴抱起胳膊,噗通一声坐在办公椅上,他的尾骨猛痛了一下。
“为什么?我骑摩托去接你,你还可以来看看我的新居。”
“我不要。”施严试更难受了,郝奇的生活果然风生水起。
“为什么啊?”
“因为……我很忙!谁跟你似的朝九晚五还双休。”
“也是哈。”
施严试听到郝奇那边的背景音好像在街上,他们应该是正在步行去喝酒了,“那……就这样了?”
“好,就这样。”郝奇等施严试先挂掉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