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击子回过身,见普罗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走到他的面前,俯身下来平视着他:“别担心,我经历过跟你一样的情况,我理解你的感受。”
他转身对人参果和徒书贯说:“可以让我们俩单独聊聊吗?”
“当然可以——”徒书贯看向人参果,“你之前提到的那幅画,前几天我儿子在black市上见到了。”
人参果十分惊喜,“天呐,徒老师你竟然还放在心上了!”
“不不,说来惭愧,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还是我儿子提起来,说让我带给你。”这个边界感徒书贯掌握地刚刚好,他的体贴不会让别人多心,也不会让自己的伴侣悬心。
“令郎记性真好。”
“毕竟他指着这个吃饭呢。”
两人一边聊一边去档案室了。
“徒老师真是体贴入微,令我自叹弗如,”金击子冲普罗笑笑,“好啦,只剩我们俩了,请你畅所欲言吧。”
虽然他的一举一动都令普罗如沐春风,但普罗还是有些局促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紧张地用拇指指甲刮擦着食指指腹,“你们真让人羡慕呢,得到了永恒的生命和爱情,而徒老师……徒老师爱上的是朝生暮死的普通人,我不仅不能给他永久的幸福,还会给他致命一击,我们真的应该在一起吗?”
金击子退回到了他原先的座位上,问:“如果我不批准你们的申请,你们就不在一起了吗?”
普罗的犟种脾气怎么可能被什么狗屁申请束缚住,“那当然不会。”
“这不得了吗?”金击子意味深长地说,“人啊,都是先确信自己要做什么,然后才担心后果。”
“但是……这真的好吗?”
“永恒的爱情嘛——”金击子神色复杂地笑了一下,其中不仅有幸福与欢欣,还有包含了无奈、苦笑、自嘲、疲惫与心酸,“是不存在的。”
“嗯?”
“相处久了总会分分合合的,只不过你现在刚好遇到我们合的时候。”
“但你们不是至善至真的吗?”
“这无关善恶好坏,在一些具体的情景下,大家都是好人,都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情,但分歧就那样发生了。所以,过日子是很难的,你们能踏踏实实地过好这几十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也曾经以凡人的身份和长生不老的神仙在一起,我也患得患失,最后发现在患得患失上浪费的时间最多,患得患失不光折磨我,也折磨他。”
他拍拍普罗的肩膀,“一直活在对结局的恐惧里,会浪费整个美好的过程,我目前只能给你这些建议。至于徒老师,他应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请不要担心他。”
普罗点点头,“谢谢。”
“客气了,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但我也没什么大本事,可能也像现在一样给不了你明确的答案,没办法,人类就是会创造很多无解的问题。”
“不不不,都是非常实在的建议,我颇受启发。”
由于时间较为紧迫,之后徒书贯跟两人一起去开会了,普罗慢慢地踱步下楼,沿着荫凉在学校里闲逛,回想着刚刚的对话,不觉间走到了小池塘边的亭子里。
“可以帮我个忙吗?——”
“嗯?”普罗猛抬头,面前举过来一个手机。
“可以帮我拍张表情包吗?让那个喷泉看起来好像从我嘴里喷出来。”
“哦……好。”
普罗看着面前的女生向后下腰和地面平行,毫不在意他人地大大张开嘴,他把镜头对准了她那头海藻般蓬乱的卷发,还有——嗯?绿色丝巾?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普罗一边回想一边把手机还给她,“你看是这样吗?”
“哇哦,好着呢!谢谢!”她开心地把座位上的档案夹推开,坐下来给表情包配字。
看到那个档案夹普罗一下子回想了起来,十分笃定地说:“我们之前见过!”
这次他立刻抓住机会仔细地观察她,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了两声,相当不在乎的潇洒气质呢。
她穿着极扎眼的复古绿衬衫,暗绿色廓形外套的扣眼上系着一条绿色丝巾,比上次的丝巾长很多,耷拉在亭椅的靠背上,丝毫不在意它会被身后的植物枝干弄脏或者勾丝。看起来她还从水塘边滚过,白色的裤子上已经沾了好几处泥巴。虽然她并不太在意这身衣服的死活,却精心为它们搭配过,不光白色的软皮鞋上也有绿色的装饰物,连露出的长袜也是草绿色的。
“哦?你确定见到的是我吗?”她放下手机,把那个档案夹抱在怀里。
普罗试探着问:“你是——叙述者吗?”
“哇哦,好强的洞察力——我是第一百一十五代目,”她并没打算故弄玄虚,“我已经收到了金击子的邮件,但待会儿我还要开一个会,晚上会给你发调查问卷的。”
普罗一直紧盯着她手里的文件夹,侧面的标签上还是之前的那个编号。
“你想看这个?”
“额……我……哦不不……嗯那个……”
没想到她大大方方地把那个夹子打开了。
“啊!”普罗啪一下捂住眼睛,“我可以看吗?违不违规啊?你不会被抓起来吧?我不会被消除记忆吧?”
叙述者敞亮地笑了起来,“真是同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啊。”
普罗听见她把文件夹放在了小石桌上,放下了双手,“这不属于泄露天机吗?”
叙述者已经把每一幅画坦坦荡荡地摆出来了,“害,问题不大,反正这些东西一会儿一个样。”
普罗快速瞥了一眼,前三幅和上次一模一样,最后两幅却不一样了,倒数第二幅成了圣特蕾莎,一个天使用一枚火红的金箭刺入她的心脏,她的脸上浮现着痛苦而又极乐的表情;最后一幅变成了一幅大祭坛画的局部,圣凯瑟琳的订婚。
普罗期待地看着她,“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会获得真理,还是会获得爱情?”
叙述者用两个食指在嘴前打了个叉,“这个就属于天机的部分了。”
普罗不敢追问了,帮她把所有的画纸拢在一起,在桌面上敲齐。
叙述者接过来,把它们放回了文件夹,“我很喜欢你,会让小说从这里结束,给你一个Happy Ending,你觉得呢?要更往后写一点吗?”
“不,到这里就很好。”
“好的,我记一下,结尾的时间是……”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哦呦,吓了我一跳。”
她看了一眼消息,“啊——你家那位人真好啊,说待会儿他可能在会议上Cue我,让我准备一下,就愿意跟这种人做同事,郝奇以前老是乱cue人,简直想狙击掉他。”
普罗既自豪又谦虚地笑笑,“过奖过奖!——我就不多打扰了,您忙吧。”
“哎呀,别这么客气——”她忽然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就好像眼前闪过了什么似的,她挑了一下眉毛,端正了一下神情,向普罗伸出右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指,“期待与你的下次见面。”
“啊?好……”普罗确信她刚刚预见了什么,但他并没打算问,他的未来他想亲自去经历。
叙述者夹着文件夹一边走,一边系着胸前的绿丝巾,走进了图书馆,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普罗低头看看被挤压过的右手,感觉一切都如同是他的幻觉。他慢慢走回实验室,发现郝奇和施严试也不在,不禁好奇起来,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会议,好像全世界都去参会了。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询问了徒书贯。
徒书贯耸了耸肩,“这就是个常规的口水会。”
“哈?你们这么兴师动众,就开个口水会?”
徒书贯无奈地问:“你们没有那种例会吗?大家都没什么好说的,就拘谨地坐在一起吃吃水果。”
“目前还没有。”
“哦对,因为你的导师是郝奇,他很讨厌这种文山会海,等你上班了就会有了。”
“……”
“郝奇之前在这个会上提议取消这个会,由于他最近恢复了常驻席位,再加上叙述者终于说服了她师姐,这个提议可算顺利通过了。”
“嚯,你不跟郝老师连坐啦?”
“是的,他过考核期了,真让我松一口气。哦对了,你知道莱博要接替郑派成为基础医学院的领导人吗?”
“啊?!我不知道,郝老师怎么不干啦?”
“他要去你的那个厂当工人。”
“哈?!!”
“莱博这次相当全力以赴,跟我好好剖析了过去带学生的经验与教训,深刻反省了自己,还找他二哥学了教育学和教育心理学,又要找他另一个哥哥学习玩转语言的魅力。”
“依然干劲满满啊,希望他能开启新的篇章吧。”
郝奇在普罗毕业答辩结束后就开始搬家了,他已经对施严试不抱什么希望了,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他不是一个可靠的人,很容易犯错误,还会重蹈覆辙,施严试甚至都要击毙他。
以他的视角看来,他整个净身出户的过程施严试都显得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淡漠无情,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施严试既没有帮忙打点行囊,也没有挽留,甚至没有表达不舍之类的情感!就只问了他能不能继续在这里住着,他可以交房租,给郝奇气得够呛。
郝奇想到此处,暴躁地挥起拳来,朝他的实木复古音响上砸了一下,音响里砰砰响起几下鼓声,是一首吵闹的摇滚——
“Oh oh oh oh oh oh(噢噢噢噢噢噢),
You don't have to go oh oh oh oh oh(你不必走啊),
You don't have to go oh oh oh oh oh(你不必走啊),
Baby please don't go(宝贝,请你不要走),
Ay ay ay ay ay ay(唉唉唉唉唉唉),
All those tears I cry ay ay ay ay ay(所有我流的泪水),
All those tears I cry ay ay ay ay ay(所有我流的泪水),
Baby please don't go(宝贝,请不要离开我)……”(Led Zeppelin《D'yer Mak'er》)
郝奇本来就是一个情绪化的精怪,他听着这些反复重复的句子,愈发痛苦难当,乱翻乱滚、大喊大叫,“我不想走!——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啊!——”
就这样任凭付出的那么多心思、精力、时间和情感像扔进股市一样凭空蒸发吗?什么都不留下?真不甘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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