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的不平等感情,时而会让她怀念自己父母的好,时而又会使她联想起那头控制欲十足的火龙。虽然一直找理由避免到邻居家做客,然而今天——耶稣诞生日前的最后一个周日——的晚饭,她却推脱不得。赛皮娅她们不仅带来了柠檬蛋糕,还带来了一个邀约。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家庭将在晚上的弥撒结束后,请她共进晚餐。
荷雅门狄算准时间打开房门,在寒风中等候泽林斯基全家从教堂归来。一顿丰盛的晚餐在洁奎琳夫人熟能生巧的烹制下铺展开来,摆满了整个餐桌。大病初愈的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让荷雅门狄起了小小的负罪感,但是当她入座,红光满面地招呼客人多吃时,她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健康快乐的女人,不禁怪自己多心。不管怎样,刚做完弥撒仪式,耶诞节又将近,一家人情绪都很高涨,荷雅门狄不想扫他们的兴。她身为“异教徒”受到隆重邀请,至少得尽量表现出开心的样子,陪他们完美地度过这一夜。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晚宴开始后的几分钟,每个人都专心用餐,直到亚历克斯忽然抛出一个话题,谈话的对象自然是坐在客席的白发女人。“我听姑娘们说,你小时候在伐木场干活,和一帮男的在一起,一直干到了……十四岁。”
“是的。”
“柴房住得还算舒服吗,或许,你睡在羊圈或牛棚?”
“我们有一个专门睡觉的地方,先生。我觉得还不错,至少没什么老鼠和跳蚤。”
“我对此深表怀疑。”泽林斯基家主拿起葡萄酒,优雅地咪了两口,“我在类似的场所待过——噢,是一个养马场。没有人会雇女人工作,更何况是弱不禁风的女童。事实上,只有那种地方才可能收留女人。”在酒精的怂恿下,他不改本色地挖苦起这个他向来不喜欢的女邻居,说到“那种地方”时,小眼睛里折射出猥琐的光。
步步紧逼的气氛令人紧张,但荷雅门狄没有畏缩。“这只能说明,您的认知和真实世界有差异。”她拿起一块薄而脆的小酥饼咬起来,举止间尽显悠闲和从容。
除了不断向客人发难的亚历克斯,和不断反驳他的荷雅门狄之外,现场没有人敢吱一声。洁奎琳低头咀嚼鸡块,假装没听见。两个女儿似懂非懂,互相瞅着对方。
“我为你的童年经历感到遗憾,爱梅莉斯小姐。”亚历克斯转攻为守,却依旧语气汹汹,“那段不幸的遭遇,一定使你遗失了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它还在?”
“您指的是?”
“当然是贞洁,不是吗?”
“我的看法和您不一样。我认为,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以及能够让这种无礼问题不再被问出来的权利。”
“听起来你像是读过书。”
“没读过多少,大多是听人说的。不过我想将来我会多学一学。”
“这是禁忌,是僭越。女人是非理性的生物,是不能掌握知识和真理的。”
“在很多地方女人也不能用剑,不能战斗,可我还不是破了这个例。”
“你靠这个维生?我从没见你有什么正经工作,也没有一个能供养你的慷慨丈夫。我真好奇你日常开销的钱到底从何而来。希望我的两个好女儿没有偷我的钱拿去救济你。”
女孩们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巴。
这个连亲生女儿都诬蔑的男人,令荷雅门狄深恶痛绝,忍无可忍。可是,对这个胡搅蛮缠的男人越认真,他贬损她的欲|望似乎也就越容易得到助长,她决定反其道而行,跟他开玩笑,“我的全部家当就是我的香料和画笔。我很自由,身体也很健康,想去哪就去哪。七岁的我睡在漏风的茅草房,冻得浑身发抖,如今却在一个温馨的屋檐下,跟男爵眼中的红人共处一桌,谈笑风生。世事往往就是这样难预料。我不用每天一早醒来就忧虑满桌公文、烦人的数字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担心被上司骂,担心哪天马屁没拍准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从上流社会跌到泥里,睡家禽和家畜住的地方。”她用手遮住嘴唇,想让自己住口,可神情实在很愉快,“啊,泽林斯基先生,我是不是不小心误伤到您了?这实在很抱歉!可谁让您对羊圈和牛棚了解得如此一清二楚呢。”
“你很伶牙俐齿,巧言善辩,可女人太过聪明会带来灾难!”亚历克斯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声音里带着怒意,也充满惊愕。
“我知道我是块读书的好料。上帝赠予了你我生命,而我要拿它创造奇迹。我今后不但要读书,我甚至还想长生不老嘞。”
丈夫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洁奎琳看在眼里,赶忙赔笑道,“您的话令我深受启发,爱梅莉斯小姐。”
“你这个蠢女人,她在讽刺你的丈夫!”
“主教育我们广爱众生,亲爱的。耶稣还帮助过撒玛黎雅妇人,给她活水喝呢。”
“撒玛黎雅妇人有五个丈夫。”他轻蔑地睥睨妻子,转眼又瞪向白发女人,一脸得胜的笑容,“没准我们的邻居能更胜一筹。”
洁奎琳吓得不吭声了。但想起了好友嘱咐的大女儿却鼓起勇气,“父亲大人,鸡肉冷了可不好吃,您快吃呀。母亲那么用心满足您的胃,您也不夸夸她。”
二女儿也活络起来,“爱梅莉斯,我也想要长生不老。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永葆年轻?”她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向父亲和母亲寻求解答。
“噢,那太令人心驰神往了。”赛皮娅接话道,“如果我能长生不老,我要吃光这世上所有的柠檬蛋糕。”
“你就这点出息。”妹妹嗤笑她,随后又看向爱梅莉斯姐姐,期待她的回答。
“我只是胡乱说说的。长生不老是一个承载了人类美好愿望的梦,就像飞翔一样。”荷雅门狄闷闷地说。龙族能活好几千岁,尽管他们也会正常死亡,但由于寿命高出人类几十倍,衰老的速度自然大幅下降。身为龙术士,她沾了这群高等智慧生物的光,也得以半只脚踏入长生不老的行列。时间被充分拉长的人生中,她可以用大把的青春年华享受快乐,可当病痛缠身、危及性命时,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痛苦成比例放大,加剧,将她的快乐蚕食得所剩无几。她终生都要与诅咒——这个不会立即毒发、但终究会要了她的命的慢性毒药——进行抗争,这就是她的人生,这就是长生的代价。“你们博学的父亲一定清楚,”她收回思绪,款款而谈,“历史上每个追求长生的君王、贵族,最后都进了棺材。但如果他们生前积德行善,死后便能上天堂。我们大部分人的归宿也是天堂,或是换个称谓的别的什么地方。所以,我们没必要执着于所谓的长生不老。”
以此作为结尾,唇枪舌剑的家主和客人短暂和好了。之后的晚宴在平稳的氛围中度过。当散席的时间到来后,亚历克斯第一个离开,把自己锁进书房,很久都没有出来。洁奎琳刷完盘子,回卧室陪小女儿睡觉。荷雅门狄听见裴莉娅的哭声持续了数分钟慢慢平息。介于泽林斯基先生不欢迎她,她本想找机会遁走,却被两个姑娘挽留下来,请求她陪同下棋。她们拿出九子棋放在母亲收拾干净的桌上,和荷雅门狄玩了一个多钟头。后来赛皮娅又提议找父亲借更好玩也更复杂的象棋,不料耳尖的亚历克斯隔墙听见,无情地拒绝了女儿,荷雅门狄终于有了借口离开,两姐妹也只好百般无奈地送客。
“我明天给你们和夫人带礼物。”临走前,她凑过来,轻吻她们的脸。两个少女兴奋地搓着手,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中。
泽林斯基家的门稳稳关上,隔绝了外部的一切。
“客人走了吗,我的好女儿们?”卧室中传出洁奎琳慵懒的声音,和平时谨小慎微的性格判若两人。她醒来后,裴莉娅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哭泣,呱呱大哭的态势几乎把肺都要叫穿了,可慈爱的母亲却全然不顾。
“已经回屋啦。”赛皮娅把握十足地说,讲话腔调老练得仿佛一个大人。“接下来她会用半小时时间洗澡,再用半小时摆弄她的花儿或画作,十点一到就上床,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规律——除非昏迷。而她今晚一定会睡得很香甜。”她在句末补充。
“祝她好梦。”茜尔薇娅发出一声讪笑,“作为一个超脱自然的龙术士,生活作息却如此刻板,也是够无趣的。”她毫不客气地评判道,语气中的高傲和刻薄令人大跌眼镜。
“更正,不是一般的龙术士,而是当今的首席。名字也不叫什么爱梅莉斯。”洁奎琳推门而出,与女儿们对上视线,“虽然流落在外的原因尚未可知,但确实是首席龙术士。那个被济伽软禁的男性龙术士向他的主人透露了这一点。”
“就算是首席,也只是头受伤的母狼,一条搁浅待捕的大肥鱼罢了。”亚历克斯从书房出来,与家人相聚一堂,“但若善加利用,便能成为助我等实现心愿的跳板!”
伪装者们凑在一起窃笑着。那位神秘莫测的女邻居在他们连续数月的观察下,终于确定了其真实身份。可他们非但没有为这个结果感到害怕,反而流露出一种顶级掠食者猎杀植食动物般的自信来。
“济伽的将军们明天就会到。一切都要按计划进行。”假洁奎琳甩动她的金发,激昂的语调中满是得意和兴奋,完全无法与平日里那个受气的小女人形象联系在一起。“孩子们,你们的表演很出色,完全骗住了我们那位可爱的首席,令她迷失在虚幻的友情中。我都不知道有多少次想为你们拍手叫好。”
“你还真把我们俩当你女儿了?”假茜尔薇娅挑了挑“她”的柳眉,对同伴摇摇头。
“我告诉你,她是我们中间入戏最深的那一个。不仅给你俩当妈,嘿嘿,还含辛茹苦抱养了那个小娃儿。”假亚历克斯揶揄着同伴,“不过也是辛苦你啦,被我欺负了这么久,算我欠你一份情。”
“那个麻烦的女婴,已经没用了吧。”婴儿的哭闹声惹得假赛皮娅很不高兴,“她”嫌恶地回望了一眼卧室,目光森冷凉薄,似已无法忍受对方的存在,“谁来料理掉她?”
四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围成一圈,在礼拜之夜温暖的烛光中,无言而会心地笑了。
XXXVIII
本章第二部分发不出来,大意是以南视角讲述刹耶阵营的近况,详情请移步凹三。
XXXIX
- 四年前 -
浩大的装修工程已开展一月有余,身为女主人的荷雅门狄却对工人们的进度甚少关心。她从不主动去打探主峰半山腰深处那栋豪华金屋中的敲敲打打,从不管她将来的住宅会被改造成什么样,除了一件事——曾有两个火龙族族人——爱萨斯和里欧斯,各带着几名守护者突然下山,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办,激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她从和蔼、友善,乐意和她分享秘密的守护者奥利弗口中得知,那两人是受了雅麦斯之托,到人界置办建筑用材。卡塔特虽然漫山遍野都是好木头,但首席居所的全面重修对木材需求量相当大,对环境保护向来看重的龙族杜绝大肆砍伐山上树木的行为,不够的部分需要去人类世界取材,这一块由爱萨斯负责。里欧斯的任务则是到各大洲沿岸的浅海地区寻找贝壳。作为消息的传递者,奥利弗帮了荷雅门狄不少忙。他平易近人,做事细心负责,一丝不苟,在不当班送餐的日子里,偶尔会来荷雅门狄暂居的别墅做一些清扫工作,一口一个“首席大人”地叫。会这么称呼她的人并不止奥利弗,事实上,册封典礼结束后,不管荷雅门狄走到哪儿,别人都喊她首席大人。一些人发自真心敬重她,却也不乏有随口应付之辈。巴萨特和奎特尔梅视她为洪水猛兽,尽管当众给她难堪的胆子是不会再有了,然而,从他们面对荷雅门狄的表情中,却能够看出来他们并不把她当回事儿,仅仅出于畏惧奥诺马伊斯严酷而有理可依的体罚,以及雅麦斯的暴力与强权,才勉强屈服于这个寸功未立的新任首席龙术士。倒立一整堂课可太难受了,也没人再想过单手吃饭的生活,粗俗的莽汉子们学会了谦卑,荷雅门狄也不想和这些人撕破脸皮,她用宽仁而冷漠的方式对待他们,不与这两个男人说任何话,当他们低头朝她行礼时,顶多只是笑一笑。首席大人的称谓如影随形,这个词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需要做些什么才可以配上它,荷雅门狄真正在意的是这件事。
爱萨斯的小分队没过两天就载货而归,里欧斯却回来得特别迟,一直到两周后,人们才看见他的人提着满满三大箱贝壳,出现在彩虹桥。荷雅门狄对里欧斯的丰盛收获充满兴趣,却依然没打算去施工现场。比起那座陌生的、遍布噪音和灰尘的宅邸,她更喜欢在训练场待着。奥诺马伊斯是她坚定的陪练老师,魔法课程结束后,仍旧热情万丈地给予她剑术指导。她有时会在休息时向奥诺马伊斯倾诉自己心头的困惑和疑虑,希望这位年长的智者能为她解开那些问题。他们聊到首席的职责,聊到龙术士的诞生史和近些年的艰难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