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掩饰这一点只会适得其反。“和我一同被掳来的还有十几个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小孩。人贩子剃光我的头发,把我和五个小男孩卖到一家伐木场做苦工,其余人去了更遥远的矿场,从此杳无音讯。欧利在第二年病死了,其次是佩恩和琼,最后只剩下我、罗柏和毛伊,在那儿干了七年,期间又不断补来新人,全都是不到十岁的儿童。我们每天搬运重物,吃馊饭,睡眠不足五小时,我好不容易长长的头发就是在那时候熬白的。有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积雪足有膝盖高,工事不得不停滞,劳工们各自回家休息,伐木场守备也难得空虚。我们仨趁着工头和两个警卫醉酒打瞌睡之际跑了出来,这把剑正是那时候顺手拿走的。”
姐妹俩聆听白发玩伴说故事时,几度流露出哀伤和愤怒的表情,赛皮娅气得捶胸顿足,茜尔薇娅则偷偷滑出了两滴泪,还痛骂自己不中用。“天呐,你们能逃脱苦海,一定是天主垂怜。”姐姐闭上眼睛,扣上双手,为不幸的朋友祈祷。
妹妹也跟着低头,在胸前画十字,“噢,可怜的爱梅莉斯,那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那两个男孩最后怎样了?”赛皮娅问。
“我们在半路分道扬镳了。他们想回北方的老家,而我想要南下。警卫又追得紧,只有分开逃才不容易被抓。”
“太可惜了,你们可是共患难的伙伴啊。”茜尔薇娅皱了皱鼻。
“如果他们还在,没准也能成为我们的好伙伴。”赛皮娅也附和,样子既惋惜,又期待。
“剑是我的伙伴。它令我勇敢无畏。”荷雅门狄道,“从那之后,我便发誓要用它刺穿所有坏人的心脏,再也不任人鱼肉。”
“教教我!”
“我也要学!”二人异口同声。
她们的邻居却摇摇头。她自己都只是半吊子,何来自信能教导别人。“那只是我自学的粗浅剑术罢了,实在上不了台面。”她轻声浅笑,“当然,总比赤手空拳,没有招架之力要来得好。”
姐姐捏了一下妹妹的手,要她别难为她们的邻居,妹妹虽然失落,但神情很快就开朗起来,“将来我的丈夫会用他的剑保护我的。我希望他是一位强大而优雅的骑士。”她羞涩而兴奋地微笑,“我会送他信物,为他唱歌送行,他则高举宝剑,在战斗中喊我的名字。这是不是很浪漫?”
“那我要嫁一个领主。”赛皮娅机敏地说,“至少得是男爵的儿子才行。”
“你耍赖!这不公平!”
“谁让你自己没想到的!”两个女孩互相挠起了痒,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又叫又笑。
她们都是小女生,荷雅门狄心想,都是爱做梦的小孩子,没有烦恼,没有恐惧,没见识过人性之恶,也不知世间凶险,虽然傻里傻气、咋咋呼呼的,但荷雅门狄并不讨厌她们。和她们在一起玩既快活又自在,这神仙一般的生活,使她慢慢忘却了心中有恨,忘了身上的诅咒,忘了背后的追兵,忘了那灭门血仇。她偶尔也会幻想,可想的却是6岁前重病的自己。如果当年听从她劝告的父母决定再生一胎,也给她添一两个小妹妹,会不会就像赛皮娅和茜尔薇娅这样,单纯善良又美好呢?这对双胞胎姐妹什么都好,唯独一点让荷雅门狄郁闷:她们老爱幻想将来能遇见一位真命天子,还老把这话题引到她身上。
“按年龄来,应该爱梅莉斯先说的!”和姐姐闹够了后,茜尔薇娅翻身坐起,“你为什么非得一个人住啊?就没有想过要结婚?”
“让父亲大人帮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如何?”不待荷雅门狄回答,赛皮娅就说,“虽然他总认为你是个放荡、拜金,不诚实的女人,但我们知道,你是最棒的朋友,和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我们可不忍看你独守寂寞。快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啊,这个问题嘛……”
“除非你有喜欢的人,否则你是不会拒绝的。噢,让我猜猜,你喜欢的是——”
“是毛伊吗,还是罗柏?总不能两个都爱吧。”这个猜想让茜尔薇娅无比亢奋。
荷雅门狄被姐妹俩问得语塞。离开卡塔特、离开雅麦斯的这些年,她逗留的城镇村庄不下十个。如果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追求她,显然不可能——赤贫的画家、举止轻薄的行脚商、憨厚的房东、精力旺盛的邻铺小贩,都曾或多或少对她暗示过求偶的意向,尽管他们的用意不一定可靠;同样地,如果说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两个让她感觉还不错的男人,那也不现实。可她却打定主意孑然一身,而不去找另一个人陪伴自己。难道真像赛皮娅所说,是因为她有喜欢的人……因为她还爱着雅麦斯?
或许吧。她想。她对雅麦斯恨意很多,也仍有残余的爱,像房间里清除不干净的灰尘一样,黏在她的心上,致使她总在某些睡不着的孤寂夜晚想起他。十年光阴对一个龙术士而言实在太短,除非世上有忘情水,有失忆药,否则要如何欺骗自己,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根本不存在,根本不用去在乎呢?
雅麦斯……那头自私而傲慢的火龙,声称会永远爱她,永远把她捧在掌心。她相信了他。龙族对另一半永远忠贞,他对她的爱也将绵延不绝。有关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在这个万千诱惑的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对象专属于自己,这种虚荣感和满足感,是荷雅门狄在人类男人那里得不到的。过去雅麦斯常说人类滥情、势利,不专一,荷雅门狄有时会抱怨他对人类偏见太大,心底却深以为然。她自信只有雅麦斯会一如既往待她好,这也是她接受雅麦斯,与他相恋的一个不怎么重要却决不能忽略的因素。
可是她却忘记了,含着金汤勺长大的火龙一族最显贵的那头火龙,有着一般的雄性生物没有的性格缺陷。他绝对自我,盲目自信,目空一切,对于周围人或事物的掌控欲非比寻常。雅麦斯对她矢志不渝的爱火,只会在她愿意被他终生禁锢的前提下才会激情燃烧。一旦荷雅门狄企图挣脱他的掌控,企图松动那段被捆绑着的关系,或她的某些行为让他感到她想要离开自己,那么他就会对她无法忍耐。
两人的爱情,最终毁于一场告密。其结果是,荷雅门狄的父母和故乡被冰雪吞没。虽然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应该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但他终归是推手,是整个事件中作为导火索一般的存在。动手的其中一人更是他的祖先。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龙王之怒毁灭了她的聚落,也冻结了她的爱。在荷雅门狄的未来里,没有他人的容身之处,也没有梦想、抱负,志向这些东西——儿时或许有过,然而现在也已经丧失。她只有一个目标。一个明确而模糊的目标。明确在于,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而比这更清楚的是,她做不到。所以,她只能避免自己去想。最初的目标被她慢慢埋藏于某个心底挖不到的角落,几乎连自己都快要遗忘,就这样变得模糊难辨。但她早晚将会面对它,面对那个只有复仇和死亡的未来。
陷入回忆的荷雅门狄边想边摇头。两名少女因为她的沉默不停猜测,却不敢打扰她。她们看见她忽然伸直脖子,朝林子深处望去。一阵细小而连续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入了龙术士耳中。“女孩们,”她迅速站起来,沉声道,“我们得赶紧走。”
叽叽喳喳的两姐妹立刻变得像离不开妈妈的雏鸟一样乖,小跑着去树边牵马,还没等绳子解开,一抹深色的捷影就从树丛中窜了出来,嘴里哼哼地叫着。
——一头体毛棕黑的成年雄性野猪。
荷雅门狄火速拔剑,想把它吓退。可性情刚烈的野猪却把这个行为视作一种挑衅,张开大嘴,朝三人发起冲锋。树林里响起少女们的惊叫,随后是一记清脆的响声。利剑挥下,不偏不倚砍中野猪左边的獠牙,将其削断了半截。
可这并没有阻止猛兽的攻击欲|望,反而使它凶性大发,死死咬住剑刃不放。幸好只有一头,解决起来并不需要用魔法。荷雅门狄心中这样想,却摆出惊恐的模样朝两人大喊,“快上马!快跑!快!”
僵在原地的泽林斯基姐妹花这才反应过来要逃命,妹妹想拉着伙伴一块走,更为冷静的姐姐制止了她。二人骑上白马,狂奔而去。
“我们得回去救人!不能把爱梅莉斯独自留在那儿!”路上,妹妹强烈请求,姐姐虽然也赞同她,可无奈马儿受惊过度越跑越快,怎么也不听骑手指挥。待它终于停止发狂,缓下脚步,她们已跑出了五里地。
在焦急中,她们终于等到了熟悉的身影,黑马载着白发女子飞驰而来,身后没有任何野兽的追赶。
“爱梅莉斯!”两人一拥而上,泪水夺眶而出,“感谢上帝,你逃出来了!”
荷雅门狄翻身下马,与她们拥抱在一起。“没事了,没事了。别哭啊,小傻瓜,我这不回来了嘛。”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杀了那头猪?”姐姐声音里带着恐惧。
“当然没有,我只是把它赶跑了。”
“你怎会有如此大的勇气。要是换作我和赛皮娅,恐怕只能等死了。”茜尔薇娅哭红了鼻子,一口优美的嗓音都变得沙哑了。
“只是运气好,随便瞎砍就砍中了它,我可不希望再有下次。天色不早了,姑娘们,我们快些回家。”
两个女孩对她的解释没有怀疑。回到家中,她们把爱梅莉斯姐姐从野猪獠牙下救下二人的壮举告诉了父母。泽林斯基先生难得对荷雅门狄露出了善意,此后,他很少再用他的傲慢与偏见针对这位女邻居——尽管他依然看不惯她。对于这个思想守旧、顽固不化的封建老男人而言,压迫女人是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乐趣,他开始加倍磋磨起他的夫人。
在这段荷雅门狄为之感恩了数月的美好时光里,泽林斯基先生便是其中那个最不和谐的音符。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太愿意去他们家做客,而是更偏向于把姐妹俩约出来或者到自己家里玩。亚历克斯上班倒还好,他只要在家,就总把家中气氛搞得非常压抑。他的工作虽然是份肥差,却并非尽善尽美,不付出十二分的心力,便无法维持他在男爵心目中的地位。一旦在外面受了气,就要回到家中找人发泄,这个倒霉的对象毫无疑问是那位贤惠而软弱的枕边人。以他这人过于吹毛求疵的性格,哪怕一帆风顺事事如意,也总要拿身边的女人进行消遣。不管夫人做什么,他都能挑出刺,反复揪住一个小细节批评她,还说她身上有怪味。往往这时候,荷雅门狄都不禁怀疑泽林斯基先生是不是误把她身上的气味认成老婆的了。但他对洁奎琳一以贯之的蛮横,令她疑虑渐消。他不会因为有外人在而给夫人面子,反而像是故意说给荷雅门狄听一样,对妻子无限苛责,骂得比平常更过分。两个女儿偶尔会帮妈妈说几句,但多数时间都不为所动,不敢对父亲顶嘴,亚历克斯像一个残暴的君主统治着他的王国似的管理这个家,妻子和女儿仿佛不是他的亲人,而是奴仆。令荷雅门狄最为吃惊的是,洁奎琳竟已对丈夫的语言暴力产生了钝感,心甘情愿受他欺辱。假如荷雅门狄的父亲斯塔德敢这么对待她的母亲,先不说他能不能赢昆特西雅,恐怕荷雅门狄也会帮着母亲一块揍他。然而可怜的泽林斯基夫人所能做出的最大抗议,就是在丈夫指着她大声发牢骚时,躲进内屋一边哄啼哭不止的小宝宝睡觉,一边默默擦眼泪。荷雅门狄甚至怀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亚历克斯规训妻子的方式会不会不止精神上的折磨,还要加上他的拳头?她好无辜,三个女儿也好惨,摊上这么个强势专权迂腐的父亲,真不知是福是祸。可如果连当事人自己都不在乎,荷雅门狄再怎么干着急,也只是瞎操心,做无用功罢了。
她只能尽量趁与赛皮娅、茜尔薇娅独处时,尝试教导她们,在不影响父女之情的前提下,多帮帮她们懦弱的母亲。当一个指使女儿对抗父亲的“教唆犯”无疑会令她陷于麻烦之中,但是让两个即将成年的姑娘学会明辨是非,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却又非常重要。不知是否被丈夫折磨得太狠了,就在上周,可怜的泽林斯基夫人在做家务时忽然昏倒。两个女儿非常难过,寸步不离地照顾妈妈,与荷雅门狄断了联系。好在夫人只抱病在床了四五天,身体就有所恢复,荷雅门狄才得以再次见到塞皮娅和茜尔薇娅脸上的笑容。她问起洁奎琳生病的事,姐妹二人告诉她,母亲只是那两天太累了才会一时体力不济,并没有大碍。她仍然用她的方式帮助两个女孩,尽管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不过效果甚微,每次聊到家中那本难念的经,聊起亚历克斯对妻子的苛待,姐妹俩都心不在焉。她们喜欢物质,喜欢骑士,喜欢歌谣,喜欢世俗的东西,赛过其它一切。
但这并没有冲淡她和两个姑娘间的友谊。她不急不躁地保持与她们正常交往。她早晚会离开利沃夫——无论是自主选择还是被追兵所逼。泽林斯基姐妹也有各自的命运。能相聚一天总是缘。但她不愿意见到那对夫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