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VIII
- 八年后 -
吃过早饭后,荷雅门狄拎着一袋垃圾走出房门。几个房客们围聚在一楼楼梯口。他们向来不喜欢这位神神秘秘独来独往的白发邻居,但今天却没有因为她的经过而暂停交谈。他们看起来很激动,荷雅门狄从他们兴奋不已的口中听到了几个词:火焰,狮子,水晶球。她带着满头的疑惑倒完垃圾上了楼,肥胖的房东笑容和蔼地朝她走来。他告诉他,有个著名的银月亮马戏团近期会来城里表演,他们的表演新颖时髦,感染力十足,非常好看,届时城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前去捧场。房东热情招呼荷雅门狄与他同去,她笑着摇摇手,以自己还要卖花攒房租为由婉转拒绝了。
这不是一个好信号。尽管进驻布达城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仿佛动物陷入了冬眠般始终沉寂,令荷雅门狄几乎怀疑数日前的勘察结果是不是她的幻觉,但她很确定他们没有走,仍然混迹在人群里时刻准备杀戮和置换身份的行动。现在,又来了个稀奇古怪的马戏团。在这个时机的任何外来人口都值得警觉。荷雅门狄决定展开调查。
银月亮马戏团在十年前声名鹊起,每两年都会在布达城周边地区巡回表演,他们的拿手项目是火焰魔术和大型猫科动物表演,团里能人辈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番调查后,荷雅门狄很难不怀疑里面藏着某些可能会与自己敌对的亡命之徒。
马戏团造访的消息早已传至街头巷尾。当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于次周正午光临布达时,整座城几乎空了一半,到处都是人山人海,主干道完全水泄不通。热情洋溢的人们群集在城门口夹道欢迎,其浩大的盛况比起领主领兵凯旋都不遑多让。他们在城市北部的一个广场临时搭建了六七座巨大的帐篷,用以容纳他们的百余名从业者和一些人工饲养驯服的动物。表演为期两周,从早晨九点至下午三点,为市民献上包括小丑杂耍、魔术、话剧、驯狮、角斗士决斗等诸多热门节目。
只要表演一开始,城北广场周围的几条巷子就人声鼎沸,比肩接踵。外场的表演没有任何观看权限,完全免费,无论是满身珠翠的富人,还是不名一文的穷人,都抱着好奇的心态前来一睹风采。内场有水晶球占卜和各类动物表演,需支付4到10枚不等的格罗索银币购买门票,荷雅门狄虽没进去看过,但她深知场内座无虚席,观众接连几天都热情不减。她忠实的魔力鸟正藏身在广场的各个角落,履行监视马戏团奇人异士的任务,更是为了杜绝聚众场所有异族乘机浑水摸鱼。荷雅门狄承认自己不想管那群机械恶魔的闲事,但如果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命案,她还是会觉得于心不忍。就这样,卡塔特被废黜的第三任首席龙术士被动承担起防备敌人的义务。
马戏团里里外外的所有情况都逃不过荷雅门狄爪牙的眼睛。与女术士有幸到内场享受豪华会员待遇大饱眼福的鸟儿们不同,她本人依旧在市场的固定摊位售卖当季鲜花。夏天是鲜花生意的旺季,可市民们的兴趣早已转至城北,她的花儿无人问津,营收惨淡了许多。望着不景气的市场,想起自己从没有看过马戏表演,荷雅门狄也渐渐有些心痒难耐了,终于,在演出的最后一天,她去了现场。
“嘿,我觉得佐菲娜女士的魔术表演最好看,那个火实在太逼真了,就好像真的在人身上烧。”
“我喜欢看他们扮演的角斗士打架,让我感到兽血沸腾。”
“可那不是真打!‘长手’约夫只是假装被那个大块头揍倒而已。地上的血浆是樱桃汁做的,我还尝了一口。”
“你们都别争了。要我说狮子跳火圈最棒!狮子!狮子!”
吵杂拥挤的演出广场上,有不少人因为最喜欢的节目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起来,给本就几近失控的场面更添一分混乱,大大增加了荷雅门狄挤进去的难度。望着浩如蜂群涌动的人潮,她放弃了,攥着裙角退到人群稀疏的后方,站在一个木桶上。幸好龙术士的视力让她即使相隔百米远都能目视无碍,她仔细地观察台上穿着艳丽的专业表演者们,看了好几十分钟,直到一位芳龄二十四五、身穿白袍的金发女郎在众人疯狂的欢呼声中登上舞台,沉静的冰蓝色眼眸突然凝聚起一道锐光,有了一丝热度。
她正是那位叫佐菲娜的魔术师。荷雅门狄一眼就瞧出她是个术士。
初步判定,那位女士的魔力比师父林恩要多一些,属于一只脚刚迈入第二等级门槛的一名术士。介于这一点,对方应该认不出远在一百米开外的白发同类。龙术士的魔力起码比她高两个档次,她不可能察觉荷雅门狄的气息。但她会不会是受雇于卡塔特的猎手,亦或者她当真只是一个简单的马戏团爱好者,这个问题仍得留心考察才可做最终判断。
那天的演出一直持续到傍晚六点,以漫天缤纷绚丽的烟火为压轴戏,宣告此次巡演美满结束。佐菲娜女士徒手燃起的五彩烟花在夜空中绽放闪烁,使所有人都沉浸在浪漫和激情里,意犹未尽。一直到深夜,人潮才缓缓退却。荷雅门狄颇为走运,她逮到演员们离场、宾客逐渐疏散的空隙,穿梭到舞台正下方,高高举起双手,为佐菲娜献上一朵白玫瑰。女术士神采奕奕的双颊漾起迷人的笑意,带着几分害羞。她的纯真毫无杂质,使荷雅门狄进一步确定她与龙族或达斯机械兽人族都无关,只是一名靠魔法卖艺为生的自由术士。白发女子朝这位美丽而敬业的年轻魔术师回以一个微笑。舞台和观众席稳步拆除,马戏团连夜收拾行囊,当满足的市民第二天起床倒夜壶时,他们已经悄然离开了。
告别布达城的银月亮马戏团并没有就此结束旅程,他们将北上到闲适小镇圣安德烈、军事重镇维谢格拉德,以及此行的终点站——王国前首都埃斯特戈姆,继续狂野的表演。在一路欢笑高歌缓步前行的男男女女中,混入了几只不起眼的新伙伴——金翅雀——由荷雅门狄魔力塑形的飞鸟,疾驰在平原上方为马戏团成员保驾护航。虽然他们的嫌疑已大致摘除,可荷雅门狄还是认为要再谨慎地观察一阵。欢快的旅途起初没什么异样,然而,当马戏团沿流趟不息的多瑙河来到布达城以北两英里的野外露营扎寨时,碰见了一伙从北方过来的神秘人,她立刻感觉事情不妙。
一般只有商队、使团或军队会成群结伴在野外赶路,而这支几十人的部队却打扮得犹如负责侦察的游击队,几乎个个身背长弓或盾牌,腰间挂着尖刀和斧子。但是,他们的布甲却不见任何纹章或徽记标识,衣物也都陈旧得不像正规军队,他们的马又老又瘦,只有领头的几人骑得上。她努力回想最近这一带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战事,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这群人可能是一群由游民自发武装的绿林人士。当然,那只是他们狡猾的伪装。至于他们的真实身份……
抱着切断这群可疑分子和城里的同族接头的决心,荷雅门狄悄悄出城,飞驰在午后的旷野上。两英里的路途以龙术士的脚程只需几分钟就能追上。她没能制止盘踞在布达城中的异族的入侵,导致现在已根本理不清居民中究竟暗藏了哪些敌人,至少这一次,要从源头把事情解决。
占据了一个能俯瞰整个原野的高地,与下方的两队人马相距约半英里,荷雅门狄让葳蕤茂密的草丛掩盖自己的身体,侧眼旁观他们从最初接触,到相互打探,再到主动派人交涉的全过程。事情的发展让她深感意外,双方相处得居然非常融洽。马戏团的人笑纳了流寇部队的一些二手武器充作演出道具,回以多余的面包和水给这些看起来很缺食物的流民。一晚相安无事。翌日,荷雅门狄被清晨的洁白晖光和叽叽喳喳的鸟儿啾鸣声叫醒,她就这么把身上的遮雨厚斗篷当作床单,在星空下睡了一夜。常年奔波在外的马戏团成员显然有着极为丰富的露宿经验,无论是煮大锅粥还是拆帐篷,都无比干练和利落,一下子就完成好了。收拾完行囊后,他们迅速搬离了驻扎地,大部队在欢声笑语中继续开往北方,神秘的流民很快也集结完毕,进发的方向则是截然相反的南边。尽管预期中的流血冲突没有发生,但这不意味着荷雅门狄能够结束她的守望。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去布达和蛰伏在城内的同伴会合。她会一直跟踪这支部队,直到他们露出马脚为止。
白发的龙术士让放哨的魔法金翅雀先行一步跟上离开的流寇部队,自己从随身皮包中取出两块干粮啃起来。简单地填饱肚子后,她把腿上的碎屑拍打干净,想看看下面的情况如何,转眼间却发现半英里外的平原空无一人,几十个流民全都没影儿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响划过天际,消失了的流民居然不知何时已将她所在的小山坡团团包围。
荷雅门狄立刻从坡的另一侧跳下,然而狡猾的对手早就做好了准备,把所有逃离的路都切断了,就等着这位监视者自投罗网。
“停下来,女士。”为首的男子打马上前,用蹩脚的当地方言对她勒令道。
荷雅门狄面部僵硬了一下抬起头。来匈牙利境内生活的时间颇长,她的匈牙利语早已臻于成熟,但她突然觉得,不如装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让他们在她身上榨取不出任何价值,放弃徒劳的问讯趁早放她走,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于是,这位被强盗们围在中间的临时演员调动起毕生的演技,让全身上下都被不解和害怕的情绪所充满。然而,她的卓绝努力却没能瞒过流民部队带队者的眼睛。
“你不用假装你什么都听不懂。我知道你是从布达跟过来的。比起我们,更可疑的不应该是你才对吗?说吧,你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跟踪我们。”
看来碰到不好糊弄的家伙了。荷雅门狄仰起目光观察这名男子。他三十岁上下,身材均衡,一身匪气。褐色的眼睛和满头满脸的棕发棕须没什么特别,但是,却有一条又深又宽的伤疤从鼻翼处斜着往下劈,几乎把他方方正正的面颊分成两半,这应该是某次恶战中留下的。她平静地看着他,听见他的部下们喊他“加扎”大人。
“为什么要拦下我?”荷雅门狄边问,边思觅对策。争取脱身机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想办法套问出他们的身份。
“收过路费而已。”名为加扎的男人悠然把双臂抱在胸前,对插翅难飞的女人居高临下道,“只要是走过我们地盘的活人,都必须交过路费。”
“你称这片荒芜人烟,谁都能来的地方为你们的地盘?”
“是的。给我们一枚金币,弗洛林或杜卡特都行,你就能顺利从这通过。如果只拿得出银币或铜币,嘿,你身上可就得少点什么了。”他咧嘴一笑,“金钱或者身体,总得牺牲一样。你选吧。”
“也可能是两样。”部队中有人插嘴,引起了一阵哄笑。
见鬼,这简直是蛮不讲理的敲诈勒索,几乎可以抵上荷雅门狄一个月的全部生活开支。她不知得卖掉多少花和画才能挣到这样一个金币。就算她真有,她也不会给他们。
荷雅门狄坚贞不屈的表情落入加扎眼中,他狞笑起来,鼻子上的伤疤被拉扯得一颤一颤。“看来你不想老老实实交钱,那就别怪我们动粗了。”
虽然在他们身上连半点雷压气息都察不到,但荷雅门狄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般的人。难道真是因为做惯了打劫的活儿才会这么嚣张跋扈?如果他们是异族,她击杀起来不会有任何怜悯,可万一他们真的只是一群被生活所迫落草为寇的狂妄而愚昧的人类平民百姓……
“你们领头的是谁?”
“自然是正在和你交涉的我。”
“我不信。”她说,“你们的山寨在哪里?别告诉我你们就睡在地上。”
她记得他们是从北边过来的,但是她的使魔并没有能探查到他们的老巢,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领她过去。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这群家伙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慎错杀了普通的平民,她一辈子都会活在内疚中。
加扎惊讶于她的问话,眉毛挑了挑。荷雅门狄目光与他交接,抢在他说话前进一步试探道,“我只会把我的金币交给你们真正的首领。”
“蠢女人。”加扎的副手叫了起来,“你大概是想找死!”
棕发男人伸了伸手拦住冲动的部下,面无表情地与这位让他感到深不可测的白发女子对视着。思忖良久,他终于首肯,“带她走。”
她被要求蒙上一块黑头巾,以保证沿途的道路乃至这群流寇的老巢位置不会被记住。漆黑粗布把她的脸罩得严严实实,几欲窒息。布料的质地使阳光都难以穿透它。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把她夹在中间,领着她跟在大部队的后面。虽然不清楚这趟冒险旅行的最终目的地在哪儿,但荷雅门狄仍然能依稀辨明他们进发的方向并不是她原本预想中的布达。由于要照顾到这位头套黑布好似瞎子一般的跟随者,部队最前方的马匹和后方的步兵都稍稍放慢步伐,以迟缓而均匀的行军速度走在旷野上。黑暗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