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V
- 八年后 -
布置在公墓外的结界年久失修,早已流失了大部分力量,荷雅门狄很轻易就突破了它,沿墓道笔直挺进。可是,她干净的鞋底才刚接触到墓穴地下室的血水,她就有些为自己这莽撞的决定后悔了。
陈腐的气息溢满鼻腔,全身的皮肤和毛发都因湿漉漉的触感而显得粘稠,令人窒息的黑暗挡不住龙术士的眼睛,在只有一束射进天窗的月光照明的幽闭环境中,荷雅门狄看到了那个东西,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地狱。
臭不可闻的气味,近乎毁容的外形,淌满一地的污血,触发了人内心最深层的恐惧,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那个活物。
“……真意外,居然会有访客……”
地下室中间铺有肮脏毛毯的躺椅上,勉强能被认为是男人的那个东西痛苦地蠕动着他血肉模糊的身子。他好像刚从睡梦中苏醒,受来访者惊扰,懒倦地把目光探寻过来。双方四目相对。只消一眼,荷雅门狄就辨认出,这是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她步伐缓慢而谨慎地穿过满目狼藉的残垣和秽物,尽量不去破坏这脆弱生态中的任何一处细节,最后在对方身旁蹲下,微微仰头谛视他。男人残破的身躯歪斜地瘫坐着,头顶的月光将他可怖的脸庞照得惨白如鬼魂,掏走了她所有的心神。
他原本的黑发已差不多掉光,脑袋坑坑洼洼,遍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红色斑疹,仿佛一个个血池。脸上的血池更多,凹凸不齐,沟壑纵横,如同患了严重的麻风病。身上的斗篷破破烂烂,藏污纳垢,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破斗篷底下是黝黑干枯、宛如残枝的手臂,上面的肉几乎和躺椅扶手粘在了一起。他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右手只剩三根,缺失部分已不可找寻。鲜血从皮肤各处渗出来,淌过溃烂流脓的伤口,顺着衣物和座椅往下滴,最终汇聚在地上形成一条条血溪。大家都说,麻风病患者是被上帝抛弃的人,即使没有天主教信仰的荷雅门狄,此刻也无法对这种说法发表微词。她默默观察了他一会儿,悄悄将五感中的嗅觉用魔力摒除在外。心中早已将答案猜得七七八八,她不想有任何保留,决定直截了当地问出她想知道的结论。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一个男人……一个,一个龙术士……”男人用力嗫嚅他破裂的唇。艰难挤出字句的样子,仿佛他刚刚学会言语。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让荷雅门狄更加确信他与龙族有关。“他叫什么名字?”
“白……罗加……”
“……”她失神了一秒,在脑海中尽力搜寻与这个名字相符的形象。
“……你认识他吗?”似乎有些好奇她沉默的原因,男人微微歪过脑袋,用布满血丝的双眸看向她。他眼睛周围的皮肤早就深度腐烂,毫无规则地塌陷和隆起,好像一个满脸猩红的肉瘤怪物了,唯有坚毅的双目依然保有淡淡的理性,闪烁着尚能被辨认的人类之光。
“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人。经常听人提起他。”荷雅门狄未能在担当首席龙术士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与白罗加相识,但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在卡塔特知名度相当高的龙术士。
“是他,把我困在这里的……我本该在,头两三年就死的,可我,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我想要反抗他,想要努力……活下去……”
脚边成堆的死老鼠和不少鸟类被吃剩的遗骸残羹,与满地散落的陪葬品碎片混在一起,这些污物揭示出他残酷的生存状态。室内之所以臭气熏天到让人闻一下就想吐,除了男人浑身上下的血腥伤口和他常年不洗漱的恶劣生活条件外,这些小动物的尸骸也同样功不可没。
被封印结界阻隔的这个地方,一切与魔法绝缘的生物都只能进不能出,没有魔法知识的凡人亦无法窥见墓穴中的真相。身中诅咒的男人靠滴落天窗的雨水和外面钻进来的老鼠等动物为生,顽强地熬过了不知多少个岁月。
可怜的人,她想。“空间转移”可以带他逃离,但这高深的空间魔法绝非他这样级别的术士能轻松驾驭的。哪怕他没有被诅咒所困,他也使不出来。更可悲的是,在他执着求生的信念里,有被催眠暗示类黑魔法强化的痕迹,她只是稍稍探知就明白过来了。很显然,白罗加不允许他的猎物逃走或自杀。他希望这个男人如垃圾一样,永远烂在这里。
不过说到底,白罗加只是龙王的爪牙。真正在后方运筹帷幄的主谋,是那两个伪善冷酷的老人。
“你做了什么,值得龙王这样重罚你?”
“哈……还能因为什么呢,无非就是我……说得太多了……把他们激怒了……”被勾起往昔回忆的男人,声音里不自觉染上了一丝悲怆,“我说,卡塔特很美丽,像人间仙境。达斯机械兽人族很狡猾,吃起人来眼睛也不眨……密探都是自私自利的阴暗鬼,守护者都是爱说三道四的长舌公……而有些龙术士,又太喜欢吹毛求疵……但总体来说,给卡塔特打工还算不错……虽然干的活儿又累又危险,至少能捞到点油水。我喝得太高了,脑子一团浆糊,甚至叫我的邻居……跟我去面试碰碰运气。哈,也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说的那些醉话。或许……早就没人记得我了吧……”
卡塔特向来把保密原则看得最重,所有违反者势必受到重处。这个第二等级的术士,因言获罪被惩罚后,以常人不及的毅力苟活到了今天,此情此举也许连龙王都未曾想到吧。可是再坚忍不拔的生命,也终会凋零。距离他步入人生尽头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从最初胸口发闷、偶尔昏迷的轻症,演变到现在这副模样,过了多少年?”迫切想知道答案的荷雅门狄露出她平时鲜有的不淡定情绪,面目紧张地问着。
“……可能十年,可能十五年……也可能二十年。啊……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早就没救了。哪怕是治愈术一流的大魔导师特尔米修斯长老,在面对这个垂死的病人时也只能摇头。以荷雅门狄的推测,男人的寿命不会多于一个月。
或许,正是亲眼证实了这一身中无可救药的诅咒类黑魔法的受害者的悲剧下场,她才终于完全接受了自己也即将命不久矣的现实。
颤抖的男人声音,打断了她的忧思。“太可惜了啊……你的身上,有和我相同的味道……”
“是。”荷雅门狄冷静回答。在这个命运凄惨的男人面前,她觉得自己可以说出一切。“我也被龙王诅咒了。”
“啊……果然。否则……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座位上的人凄苦地笑了笑,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仿佛破损的沙漏在漏沙子。“……你想过自救吗?相信我,没用的……很快你就会悟出真谛,与其慢慢腐烂发臭,屎尿与血污横流,倒不如……趁早了结生命,保留最后这份……作为人的体面……”
“你刚刚还说,你想努力活下去。”她不禁抬高嗓门,比起激励男人更像在说服自己。
“……最开始是这样。现在……已经不想了。我,放弃了……”
“我不会放弃。我会找到延缓诅咒或者治愈它的方法。”
“那你必须——杀死,诅咒的发起者……!”始终都有气无力说着话的男人,剧烈起伏的语调里首度有了丝凶狠的意味。“哪怕……只杀死一个……也好!”
荷雅门狄盯着男人的冰眸瞬间黯淡无光,游移着滑向地面。
她何尝没有想过要复仇呢。所有的仇与恨,都必须以加害者的骨血来偿还。她简直做梦都想杀上卡塔特山脉,亲自手刃那两个凶手。每日每夜,她都因为这难以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实现的渺远愿景而煎熬。
不知是否感受到她的满腔恨意,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也慢慢变得热烈了,“如果你办得到的话,就……放开手脚,大胆地做吧……连同我的这份仇恨,去释放,去宣泄。可如果你……失败了,我奉劝你……别犹豫……像你这样的女性,还是尽快,自我了断吧……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等你到了我这个阶段再回首过去,一定……悔不当初……”
按捺下胸中震荡的复仇激流,荷雅门狄与他静静对视了几秒,而后,轻轻地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微笑了下,一颗摇摇欲坠的牙滑落口腔,掉在了血迹斑斑、脏乱不堪的地上。荷雅门狄低头看着那颗又黑又蛀的烂牙,听见它的主人颤颤巍巍地说,“记住我……”
她有些吃惊。原以为他会请求她动手给他一个解脱,好让他不带痛苦地离开这令人绝望的世界,可是,他却只轻声呢喃了这个。
这一刻,荷雅门狄突然发现,自己想要记住他。即便他不这么要求。
记住他惨绝人寰的遭遇,记住他躺在血泊中的畸残形状,记住他哪怕被欺骗被蒙蔽也要活下去的信念,记住他说过的话,记住他这个人。
他就是她的镜子。
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必须接受以这副不似人形的模样活在世上。
“你叫什么名字?”荷雅门狄轻柔地问。
有求必应的男人这一次没有再作回答。二人的交谈以一种十分突兀的方式终止了。她等了一会儿,在他表情难辨的畸形脸上,确定了他的双眼已经闭合。兴许是这番促膝长谈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在静怡的月色下,他失去意识,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如她刚来之时。
荷雅门狄不记得自己花了多久才回到住地的。隐秘暗室中的一切,她动都没有动,保留了它们原有的样貌。把不知姓名的濒死者孤零零地丢弃在那里,或许很残忍,可难道该揽下这桩闲事,擅自替他的命运做主吗?她无法裁决,甚至没有勇气再踏入那个墓穴深处第二次。明哲保身已成为她逃难以来维持多年的惯性。茫然离开陵墓,如一具行尸穿越大半个布达,当她回过神志,天边的云朵已显露出鱼腹般的白。老旧的公房轮廓在她的视网膜上逐渐清晰,它矗立在凌晨的微弱月光下,挺拔而亲切。
邻居们都尚在呼呼大睡。整整一天游荡在外的荷雅门狄疲惫地回到房中,饿意恰好在此时来袭。她蹑手蹑脚地到公共厨房生火熬了一小锅粥,端进屋内吃。
香甜又热乎的荞麦粥有着仿佛能使人心情瞬间变好的奇幻魔力。然而,当她看向碗里的胡萝卜,准备用调羹舀起它们时,那陌生男人脸上的无数肉疙瘩和血窟窿忽然浮现在她的眼前,顿时一阵恶心,胃口全无,忙把粥放回桌面。曾经,她在自己的左胸也看见过类似形状和质感的伤口,尽管它们很快就被她丰盈的魔力强行催合了起来,迄今为止,心脏处的伤始终维持在不足一个拳头大小的状态,周围的肌肤发黑变硬,偶尔破裂流血,可总算是没有大面积扩散出去。
她是龙术士,魔力无疑比那位和自己同样受了罚的男术士更充足,有源源不断的魔力作为支柱,一定能使抵抗诅咒的时间加倍。还有一个她无法回避的原因——强大的契约龙族在无形间支持她。她相信自己可以扛得足够久,但也总有一个期限。
会是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手指移到脸颊按了按,确保那里的肌肤依旧光滑。还好。荷雅门狄松了口气。至少现在,它们还没有变。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抵抗多久诅咒。等到再也控制不了伤口的溃烂与扩大、人体表皮被不断抛出,连内脏都全面衰竭的那一天,我也许会在漆黑的夜里,孤独而丑陋地死去吧。至少,不希望有人看到我那时候的样子。
意志力的松动,带来了现实防备的懈驰。熟悉的红光在桌边女子后方的空地亮起了。她感到脖子背面有些许刺痛感,脑后短俏的卷发因屋内忽然刮起的一阵轻风微微摇动。阔别了八年之久的身影,又一次霸道而猝然地出现了。
“主人。”
会如此呼唤她的那名火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用她完全能想象得到的热切眼神凝注她。
荷雅门狄整个人都焦躁起来。她不禁捏紧了手,心脏因忐忑的情绪而缩紧。
“主人——”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也不肯转身面对自己,雅麦斯忍不住前倾了半个身位,离她更近了些。他巧妙而谨慎地保持适当的距离,面目紧张地盯着她直挺挺的背脊。
“……你还有脸出来见我?”荷雅门狄终于缓缓站起来正视这个脱离了她封印魔法阵束缚的男子,凶狠的目光几乎要射穿那张令她憎恶和反感的脸。她没有心思去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伤势加重了才让他有能力逃出来,她只想快点把他赶走。
“你不该把我关那么久。”略微出乎她预料的是,他竟然用埋怨的语气冲她低吼,尽管眼神里流露出的复杂神色充分显示了他有多么痛心和悲伤。“还记得你上次问了我什么吗,问我想不想回卡塔特。结果你非但自己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