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把我关了那么久!”
雅麦斯拒绝被关在契约魔法阵的态度非常坚决。若非荷雅门狄刚才恍然间失神了片刻,对封印魔法的魔力输送比平常弱了几分,他压根不可能突破那个她特别为他定制的囚笼。这些年,为了能在狠心的主人手中获得自由身,他费尽了心机,却甚少能够成功,眼下好不容易才抓住机会,突破了出来。
“这是你该得的。”冷漠的女主人昂然宣告,“我还会更加——”
坚定的尾音被猝不及防的咳嗽声取代了。由于一时间太过激动,荷雅门狄咳出了一点血,隐蔽地挂在她的嘴角,尽管它们不易察觉,然而在雅麦斯敏锐的竖瞳里,那肉眼可见的血迹简直比自己过去受的任何一次伤都要鲜明。他的眼眶不禁瞪大了。
“先别和我吵。我必须搞清楚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能明显感觉到,这里很痛。”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将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抛给她,渴望能得到她的回答。
“哦?你不知道为什么?”她扯开一抹嘲讽的笑容,冷冷反问他。
火龙心虚地把脑袋低了一下,目光稍稍偏开,犹豫了半晌,复又抬起头来和她对视,“我的意思是……它不该到现在都还没好。还是说,你最近又受伤了?”
“哈,难不成我还能被同样的伎俩伤到两次?”她冷笑着,冰蓝色的凌眸死死瞪着他,“不,雅麦斯,我不会再被你骗到了。绝对不会。”
“我只想关心你……”被深爱的人斩钉截铁地拒绝着,雅麦斯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手抚自己的胸口,面容忧伤、隐隐含泪地望着她,“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
“是吧,痛得简直想死掉吧?”她却给了他致命一击。“那就去死吧。”
谈话进行到恶意咒人的地步,是雅麦斯事先万万没有料到的状况。她就这样憎恨着他,丝毫不容他辩解吗?他好想拥抱她,用他的爱,他的包容和体贴,化解她的恨。可如果鲁莽地冲上去,只会比现在更糟糕。现实迫使雅麦斯只能咬住牙默默忍耐。
“别生气。留着点力气等以后再骂我吧。”自嘲地苦笑一声后,火龙转而用有些讨巧的口吻叫出对她的敬称,想试图唤起她对自己的怜惜。过去,他的这招屡试不爽。“主人,我是真的很担心您的身体状况。无法与您相见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着您……”
“不要再那样叫我了!”荷雅门狄怒不可遏地驳斥道,在情绪的带动下身体甚至小幅度弹跳起来,嫌恶的表情和体态像极了被某种特别恶心的东西粘上了一样。“我不是你的主人,火龙王和海龙王才是你真正的主人!你这卑鄙的告密者,全然忘记了那一晚自己做过什么吗?!”
雅麦斯的大脑嗡嗡炸响,一片空白。肿胀酸涩的眼眶,在先前就已被某种湿润的无色液体所填满,只是勉强靠着惊人的忍耐力才没有流下。然而,在这深入灵魂的诘问下,泪水终于冲破最后的关口磅礴而出,宣示了他的情绪彻底失控。
“不!不是……不是的……”宽厚的手掌用力按住脸,不让她看到他这一刻的软弱和悲伤。这头高傲自大、唯我独尊的火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惶到哽咽痛哭,泣涕如雨。可是主人冰冷的话语使他回想起了最不愿意面对的那幕场景。无边的害怕和懊恼击垮了他。他完全无法停止哭泣。
火龙的失态在荷雅门狄看来只不过是拙劣虚假的演技。她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他的指控。“我真没想到会被你这家伙给算计了。枉费我那么信任你,亲近你!”责问声渗入他的五指缝隙,扎得他血淋满面。“现在,只要一想到我必须依靠你的力量才能维持生命,我就想吐!”
“不是的!”雅麦斯一个劲地摇头否认。突然,晦暗的眼底闪过一道光。他抬起头,用充满忏悔和期盼的眼神望向主人。“您听我说,我会为我做的事赎罪的,我恳求您给我一个机会!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回卡塔特,让我向族长解释这一切!他们会重新信任您并且重用您的!我发誓我一定——”
“在他们屠了我的村落,夺走我的亲人后?”
“……”听到这幽幽的反问,雅麦斯眼中的希冀之光瞬间灭绝。泪水冻结在他玻璃珠质感的眸仁,他的眼神极其脆弱,看起来好似受了重伤的野兽。
“真是天真又傲慢的龙啊。竟然觉得只要认个错,就可以重新回到过去,当一切都没有发生?”白发的主人朝他走近一步,将讥讽和痛恨的话音灌进他耳里,“听清楚了,你的好祖先不仅诅咒了我,还杀了我的家人,夺走了我此生所有的欢愉。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每一个词的发音都极冷极狠,显示出她千万钧重的决心。吐字铿锵有力,像是在敦促自己也要牢记。
反复确认了十数次,他才终于将那一个个分离的单词拼凑成完整的句子,理解了它们的含义。雅麦斯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他提醒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这不是一个小误会,小矛盾,而是足以葬送他们爱情的致命危机。他冲动的行为,毁了她的一切……
想冲上前抱住她,哪怕是强吻也好,或者别的什么手段,只要能堵住她的嘴,那张吐露着真相、却不断在伤害二人感情的那张嘴。
必须纠正……
可是荷雅门狄没有让他得逞。
“BIN DahSONPaal——!”(神形寂灭)
伸向主人的手垂在半空,指尖是满腔的悔恨、遗憾和欲念。配合龙语的念诵,封印魔法有了更强韧的封锁威力,荷雅门狄抓准时机咏唱咒语,使雅麦斯的触碰差之毫厘,扼杀了他的希望。那张可恨的脸彻底消失了。一个象征着封印之力的银色魔法阵横空出世,在地面迅速画了一个六芒星,送走目标后,慢慢湮灭。
光芒散尽,如释重负的荷雅门狄感到所有的精力都被掏光了。她精疲力竭,只想快点躺到床上去,可身体却违背了大脑的指令,软软地跪倒在地。唇角余留的血丝同样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在下颌处绽放出一朵凄绝而艳丽的灾厄之花。她瘫坐着,默默想着心事。少顷,空寂的屋子里,传出了低沉的啜泣声。
阴魂不散的契约从者,就像一抹她这辈子都甩不掉的幽灵。即使她用尽一切手段、付出大量的魔力压制他,他还是有办法入侵她的生活,在她每一夜的梦中大肆彰显他存在的力量。更让她崩溃的是,她很少梦见自己的父母。小时候的许多记忆已慢慢变得模糊,却被那可恶的火龙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虚幻世界。
“既然我能发明咒语让你来我的身边,难道会想不出让你消失的方法吗?这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好好受用吧。你别想再溜出来了……!”
恨恨地兀自发了一通牢骚,荷雅门狄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她把尚留有余热的荞麦粥一口灌下,到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直存放着的东西——自制的羊毛水彩画笔、提取自矿物质和野果的十多种颜料,和一打质地优良价格不菲的画纸。这些东西始终如珍贵的财宝般被她细心收藏。
在她的单人床边,放置着一个她专门请木匠打造安装的画图架子,是这间不大的单人房里最引人注目的器具。她取了张画纸,让它与画板紧密贴合。尽管只是初学的业余爱好者,但画画着实是一种能让人抒放心情的减压方式。除了靠此挣钱,她只要一有空闲,总会画上一两幅。
今天,她打算画一张儿时一家人带有日常生活气息的群体肖像画。这不是她第一次画父母和自己,却是第一次以五彩斑斓的颜料进行实践绘制。以前她更多尝试的是用木炭笔画黑白素描。全新的挑战促使荷雅门狄拿出全部精神力,耐心而认真,一笔一笔地添加,生怕会出错。
记忆慢慢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开始落笔,按印象中的模样勾勒出框架,把颜料一点一点往里涂。墙和天花板使用雪白色,地板用暗色调的黄,床和椅子用亚麻色,橱柜则是沉稳的深蓝和稍淡一些的水蓝。她最喜欢门口和窗边挂着的贝壳帘,它们五彩缤纷,好似满天星斗。窗外本没有海,但她把那边她经常捡贝壳的大海拼接了过来,颜色介于深蓝和浅蓝之间。场景完成,接下来是人物。父亲被她设置在屋外砍柴,上半身侧对着窗。脑后的辫子、双臂的纹身以及他刚毅的侧脸是她描绘的重点。母亲踩着凳子仰头装饰贝壳灯,含笑的慈爱面容非常专注,金色的发辫垂落在她的肩头。下方是一脸童稚的荷雅门狄,正兴奋地拍着手望向自己的母亲。画幼年时候的自己没什么难的,父母各自的动作和衣着也很快就填充完整了。可是,他们的脸,他们的样貌……眼睛……
狭小的屋内安静得不可思议,耐心的画者在画板前坐了四五个小时,当作品接近收尾时,阳光早已洒进她的窗头,留下满地金黄和一些斑驳的阴影。荷雅门狄终于放下笔和调色板,左看右看。
不像。她在心中埋怨。尽管她无比用心,倾注了全部的情感在这副画作里,但他们就是不像她的父母。
时间是一种很强大的东西,它能把一段痛苦可怕的记忆逐渐侵蚀成模糊的画面。记忆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有些刻骨铭心的画面,永远也不会离开。
亲人去世时,想着他们曾对自己的好,总是可以哭上好一会儿。可随着时间久了,眼泪也越来越少,再往后就哭不出来了。逝去的亲人,早已经淡成了朦胧的影子,一个符号,一个概念。这时硬要自己流点泪,反倒是一种矫情了。每当这个时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因为已经忆无可忆,念无可念。
她成功地逃走了,如愿以偿,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倘若时光可以回流,倘若她知道逃走所要偿还的代价,她还会不会那样做呢?荷雅门狄想,自己可能依旧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没有人会记得你们。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昆特西雅和斯塔德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我不会忘记你们。我永不遗忘。
接下来的故事,将由荷雅门狄自己独自书写下去。离开了靠山雅麦斯,离开了施恩于她又利用和控制她的龙族,离开了所有束缚住她脚步的镣铐。尽管过的是卑微而艰难的流浪生活,身心却充满了自由。从迎来独立的那一刻起,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秒,她都坚信,自己能永远自由自在地飞翔。
XXVI
- 十一年前~五年前 -
跟随林恩在卡特加特海峡游历的六年时间,是奇才荷雅门狄追寻魔导之旅中的第一笔财富。
一直以来,术士这类人都有着体质孱弱、寿命短促的特点。但荷雅门狄的师父显然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打破了这个刻板印象。与病魔缠身的少女相遇时,他已有六十二岁,就术士普遍不满四十岁的平均年龄而言,无疑是个老寿星。
能保养得那么好,得益于林恩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专攻医道,深谙养生之学。他从不滥用魔法,聪明而谨慎地最大限度保存自己的魔力,加之他的魔力储备本就不高,只是一个在第三等级中排名较靠前、却从未真正迈入过第二等级领域的中庸术士,因此,才能够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在术士这类人中间成为一个传奇。
但即便是为了长寿而只能保守地使用魔法,早年的林恩也曾经是个血气方刚的急性子小伙。他酷爱砸火球,最精通和享受的魔法种类便是与火焰相关的攻击型魔法。这份执着,充分体现在他对年幼弟子的教导上。
荷雅门狄深受自身庞大而失控的魔力所累,身体常常处于乏力的状态,很难长途跋涉坚持修行,因此林恩最先教她的便是魔力的同调,帮助她把它们控制住。在拜师学艺后的第二个月,她就以极高的天赋基本掌握了同调魔力的诀窍。随后,林恩开始了他任性的教学。他教她砸火球,他年轻时就特别爱干这个事儿。拜师父所赐,荷雅门狄不到七岁就掌握了火焰魔法,对火的控制可以说是出神入化。至于其它的魔法,由于缺乏一个总大纲,林恩往往是想一出教一出,而他的那帮朋友水平还不如他高,完全提不出更多专业见解。荷雅门狄在师父近乎放养式的教导下野蛮生长,靠自身卓绝的天分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魔法。
在学会操纵火和冰这两个基本元素后,八岁那年,荷雅门狄已经能召唤中小型召唤兽为自己作战了。有了这项成绩,她正式跃进术士中的第三等级,与师父林恩的实力差距也在日益缩小。学生的优异表现使老林恩在朋友面前非常长脸,多了不少炫耀的资本——尽管荷雅门狄相当不喜欢老师的那帮术士朋友,他们老聚在一起喝酒——而在私下,林恩看弟子的眼神却总是意味深长,并不如他在公开交际中展现的那般高兴,有时候还会阴阳怪气地冲她发火,说些讥讽之类的酸言酸语。荷雅门狄看不透他对自己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情感。
一天,林恩早早外出,留徒弟一个人看家。他在哥本哈根有座独居的老宅,和他的几个朋友伊萨克、艾瑞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