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大致情况了然于胸的乔贞,终于感受到自己面临的是一场怎样严峻的挑战。
虽然龙族长期处于对外战争的漩涡之中,危机意识很强,但内部世世代代都维持着和平与稳定。最高权力一直由身为两族族长的龙王把持,其次是九名位高权重的长老,直系与旁系血统的大贵族,掺有贵族与平民之血的小贵族,再到平民,早期还有奴隶后来慢慢废除,如金字塔般的权力体系一节节由高而下,维持着四平八稳的格局。如今,阿尔斐杰洛揭竿而起,连同龙族的敌人反抗龙族,他叛逆的行为对习惯了安宁环境的卡塔特来说,不啻于一场惊涛骇浪。这个为了自己的野望不惜引入外敌挑起内战、意图将卡塔特的所有阶层用一股蛮横的外力一举清空的男人,无疑将被定为龙族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罪人。
“主犯自然不能放过。在战场碰见后,只要被我抓到,就立即诛灭。”乔贞低头伏面,避免与两位族长视线对碰,“但是那些被他蒙蔽的追随者……该怎么处理?”事关多人生死,他需要知道他们的底线,需要知道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于是谦恭地请示着。
“蒙蔽?我不喜欢你用这个词。”火龙王大手一挥,语气里透出不容反驳的强硬,“叛徒就是叛徒,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利用逼迫,都没有商量余地。既然他们选择追随那个逆贼,选择了这条毁灭的道路,那就必须自食恶果!”
“乔贞,我准许你杀掉所有企图与卡塔特对抗的敌人。”海龙王眼中闪现出好似诅咒一样的厉光,用寒冬般严酷的声音说道,“哪怕让他们抛尸荒野也无所谓!一定要消灭他们,一个都不剩——”
从两位龙王含着激烈愤怒和憎恨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极力地否认自己在教化阿尔斐杰洛问题上的失败,对于在大祸铸成后不得不依赖于乔贞这张王牌进行平叛又感到非常屈辱。这些内涵都可以通过他们的表情窥见一二。
名为阿尔斐杰洛·罗西的工具,尽管用途很大,功能很多,使起来却老是磕到手。为此龙王将他投入囚笼,希望“宁神结界”的侵蚀力能够打磨掉他的锐角,让这个迷恋名利权势、用心不专的人类,成为一个既忠实又强大的机器,成为一个完美的工具,成为一柄龙王刺向敌人的利剑。
但是在改造过程中,出现了致命的差错,最终酿成了一杯谁都难以预见的苦酒。工具顿开绳索,扯断束缚,有了比从前更危险更激进的思想,甚至还获得了龙族敌人的赞助。老鼠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那就不再是纠正的程度了。
要将他连人带命彻底摧毁。他的肉身,他的灵魂,所有的污垢,所有的罪恶,都不允许再留存于世!
两位龙王冷酷的命令,同时还暴露出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他们已不再将那些丢失了灵魂的契约龙看作自己的子民,从而作出了斩草除根的决断。
吸魂黑魔法是不可逆的。如果真有人使出这种恶毒的手段,那些中招的龙族即便还活着,也只剩一口气而已,和活死人没有区别,不可能再变回原来忠诚于龙族的样子。何况他们的另一半,都是反叛的龙术士。没有任何理由会得到宽恕。
不听话的首席也好,失去精魂和思想的龙族臣民也好,对龙王来说,都只是坏掉的零件吧。
乔贞内心一片冰凉。正因为明白深藏于族长命令背后的含义,他才会在给予答复前,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同样毕恭毕敬双眸低垂的布里斯。那位与他背负着相同使命的龙族男子,苍白得有些过火的脸上,有着深入灵魂的疲倦。
“明白了。”
简短的话语,透露出自断后路的决意。乔贞猛地低了一下头,额前碎发簌簌而下,遮住了双眼。这个走遍刀山火海,在无尽的杀伐生涯中锻炼得有如机械般精准而高效的杀手,一旦接受了任务,就必定会全力以赴去完成它。乔贞的心,不会再有任何动摇了。
在每一个龙术士心里,或许都有一个值得战斗的理由。
为他们各自珍视的人,为所有枉死的亡魂,更为了天下的大义。
那个夺走了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连累了太多无辜性命的逆贼,没有饶恕的理由。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在心中暗暗起誓。无论哪一个龙族的战士,他们所期待的结果都是一致的。
耶莲娜坐在一个爬满了藤本月季的花岗岩凉亭里。娇嫩的玫红花朵顺着亭柱攀援而上,覆盖了整个顶部,好似置身于一片花海。一颗富含魔力的精美戒指戴在她纤柔的左手中指上,在阳光下闪耀如星。耶莲娜低眉望向镶嵌其上的暗红色珠宝,长久地注视着。美丽的藓纹玛瑙,寄托了赠送者诚挚的心意,也将无尽的哀思带给了她。
派斯捷双臂舒展,仰躺在一个蒙着藕色窗帘的别墅阳台,双脚穿过护栏的缝隙,小腿垂吊在空气中,时不时地摆荡两下。数分钟前还环绕在他的手腕,那个被取名为手表的由金属和皮革构造而成的机械装置,如今已被拿下来放在一边。他紧阖的双眼颤动着,眼皮不断压迫眼球,连带着睫毛不住抖动。山风盘旋而起,贴面拂过,却只能吹起他茄子皮一样的刘海,带不走任何忧伤。
杰诺特站在“龙之怒”西岸,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伸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丑陋右脸。那些早已经与他的血肉盘根纠缠在一起、永远不会脱离的结痂,就像是一个时刻嘲笑他的小丑,一个对他的自不量力不胜其烦的提示机。这份无人倾诉的疼痛,无人理解的愤怒,他永世难忘。那个一手摧毁了杰诺特信念和尊严的男人,单是回忆起他的名字,遍布在右脸的扭曲疮疤就立刻撕裂般地灼痛起来。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只有这样,才可以彻底摆脱旧日的阴影。
每个人都有参战的目的,和倾注于战斗之上的愿望。
杀掉自己讨厌的,憎恨的,视之为威胁的敌人,或必须清除的,任务列表中的敌人。
盛大剧目的各个角色都已就位。一场决定龙族和参战者命运的旷世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如果龙族胜利了,所有的叛徒都会一个不留地死去,献祭于罪魁祸首的狂念;如果阿尔斐杰洛联盟的刹耶势力胜利了,卡塔特的每一个人,都会沦为异族的腹中之食,失去龙族庇护的人类世界,终将迎来末日。
CCXXIII
“龙之心”山顶,是一大片绿意盈盈的树林。幽静的树林中央,有一片微凸的空地,百米之内都没有树,除了一棵高达八十米的参天巨树,独木矗立着。
树的顶端形似一只大蘑菇,又像一个巨型的龟壳,因其长寿和坚韧的特性,当地的龙族居民称它为亿年树。
火红色的眼睛注视着亿年树下的一抔沙土,雅麦斯一个人盘腿坐在林间的空地上,看起来已经待了很长时间。龙山上的风总是很大,将稠密的绿叶吹得猎猎狂舞,偶尔有几片叶子簌簌地落下来,飘到他黑袍的边角,陷在衣褶缝里。
无论周遭如何变化,这个男人始终静静地坐着,不为所动。无表情的侧脸,沉淀着旁人难以读懂的情感。
“哟~!”
随着一个有点夸张的招呼声,雅麦斯身后突然跳出来一个人,炫丽的赤红短发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炎,咧开成弯月的嘴巴里露出一口健康闪亮的白牙,带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意。
“在干什么呢,你这家伙,存心跟我玩捉迷藏啊。找了我半天。”
被人从背后这么喊道,雅麦斯转过头,看见亚尔维斯走过来半弯下腰,勾住自己的肩膀。
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但这毫无一丝顾忌的亲昵动作,雅麦斯却没有表现出反感。
“我说,你怎么一个人闷在这里啊。”亚尔维斯直起身子,两手插在腰间,看了看周围,“这可不是什么浪漫的地方啊。”
这个让亚尔维斯流露出深深忌讳表情的山顶,是菲拉斯的祖父、卡塔特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人类的龙族——拉刻西斯为挚爱的女子殉情的地方。
那棵异常高大粗壮的亿年树下,埋葬着两千多年前那对悲恋男女的尸骨。古老的尸骨早已化作春日的淤泥分解消失,但那段跨越种族的爱情却绝非传说,尽管从来不被龙族认可,却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最亲密最重要的爱人,家人,朋友逝世后,有些龙族往往承受不住失去的痛苦,在反复的自我折磨后悲伤地死去,这才有了“心碎”这么个诗意的、忧伤的说法。类似的悲剧在龙族历史上少说出现过上百次,而且就像是抽签一样随机出现,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在自行决定供奉给自己的祭品,完全防不胜防。
望了一会儿四周优美却又凄婉的风景,亚尔维斯在离雅麦斯很近的地方坐下来,瞅了瞅身旁友人的脸。那好似涂了蜡一样的厚重表情,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深沉的气息下。这个向来霸道强横的家伙,会有此种表现实属难得,看来希赛勒斯为弟弟心碎而死的事,也给了他不小的触动吧。
“爱,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一直盯着大树的雅麦斯,忽然扭头看向紧挨着自己肩膀的亚尔维斯,眼底闪烁的目光非常迷茫,衬托出他渴望答案的心情。
亚尔维斯对他提问的目的感到很困惑,呆呆地愣了一秒,但很快就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喂,你该不会思春了吧?你想了解爱情这种东西,不妨去试着接受一下你那位狂热的追求者啊。”
雅麦斯脸上,有些许皱眉的僵硬表情,“亚尔维斯,千万——千万别说出那个名字。因为她不配。”
“喂喂,简直要死哦!你若是列举别的理由倒也算了,偏偏说人家血统低贱,我绝对要骂你哦。你这不是拐着弯儿地瞧不起我嘛。”像是为了回敬他对自己的“鄙视”似的,亚尔维斯大胆地念出了足以让雅麦斯心绪烦躁的那个名字,“芭琳丝的先祖可是火龙王大人和姐姐桑德兰纳的后嗣啊!那么尊贵,那么伟大。她发誓此生非你不嫁,当年追你追得多火热啊,你倒是对她不冷不淡,我几乎都可以看到火龙王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他除了逼我结婚,就是逼我委身于一个主人,除了这两件事,不会来找我。”
“别转移话题。我很确定我的主题是芭、琳、丝。”
亚尔维斯两手放在缩圆的嘴边,故意用朗读诗歌一般的悠扬口吻把音调拉长。事实上,对于雅麦斯坚持拒绝芭琳丝的态度,和他从小玩到——打到大的亚尔维斯,总是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那个仗着自己沾有皇亲贵胄的血,在卡塔特向来横着走路,不把其他的公火龙放在眼里的芭琳丝,无论是性格,脾气,还是为人处世的德行,都跟雅麦斯太像了。据说芭琳丝还发过一个毒誓,谁逼她和人类术士签订契约,她就自绝性命,抗拒人龙共生契约的态度,和她心仪的对象简直如出一辙,两人几乎是绝配。所以亚尔维斯实在搞不懂雅麦斯干嘛不肯接受芭琳丝。如果他不那么固执的话,两个人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吧……
“我没有结婚的打算。”雅麦斯旁若无人地说出了十分平静的话语。眼窝深处,射出超人般理性的目光。“既然是注定多余的、纯粹充当摆设的后裔,为何不在我这一代断绝呢?”
将后裔当作仆从或道具一样的存在对待着,从未想过要移交手中权力的两位族长,他们的心思,雅麦斯早就摸透了。
虽说也不是真的要得到些什么,但雅麦斯的内心确实积压着不满。他与火龙王之间的巨大隔阂,由于双方各自所处的地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的。
对于生长在平民阶层的亚尔维斯来说,雅麦斯刚才说的,无疑是一个相当具有颠覆性的观点,狠狠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你怎么会这样想的?以前可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呢?”雅麦斯看了看自己张开的手心,自语似的呢喃。
亚尔维斯从他一脸苦涩的表情中,窥见了这位挚友在平时飞扬跋扈的姿态中不会流露出来的本性。
雅麦斯处理悲伤的方式和常人不同。确切地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正处于悲伤之中,想用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和别人的注意力。亚尔维斯明白他企图掩饰的东西是什么。从他提出爱为何物的那个问题时,亚尔维斯就猜到了。他想要掩饰的,是他对希赛勒斯和尼克勒斯这对苦难兄弟的愧疚与惋惜。他为他们的死感到悲伤,但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去弥补,于是陷入到非常恼怒的、连自己都憎恨自己的情绪中。他就像一团燃烧到极致的烈火,带着一股自毁的劲头,不给任何人退路。烧毁他人,也燃尽自己。
既然他想装傻,那么亚尔维斯也会奉陪到底。“你既然生在这个位子,早晚要为血脉的延续做打算。不可以总是这样任性下去啊。”
“我知道,我不可能追求个人幸福。但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