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XVII
时间已是夜晚。炙热的太阳依旧高挂于不见月亮的天际,维持着白昼的晖光,向广袤的卡塔特山脉喷吐出温暖却不乏闷热的气流。
宁静的龙海,徘徊于沉睡的边际,平稳如镜。“龙之力”轻盈透明的海面,也充分曝露在阳光的照晒下,反射出亮蓝色的粼粼波光。
忽然,不知从哪儿刮过来一阵风,推动着海面,吹起层层涟漪。风力越来越大,海上的波纹也随之越来越动荡,似乎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尼克勒斯睁开双瞳,抬起埋在翅膀下面的脑袋,望了望无端兴起剧烈山风的天空后,视线立刻转向了自己的左前爪。
那个地方有不寻常的痛意,刺激着他的神经系统,就是这股痛意将他从睡眠中震醒。
惊疑之色爬上海龙面颊。尼克勒斯抖落身上的海水飞回岸边,恢复人形,摊开手掌检查自己的伤处。
虽说感觉到了一种被利刃刺穿的剧痛,但是平滑完好的左掌看不到任何伤痕。手心持续发散的痛意,无外乎一个可能——与他连结着契约的那个人类受伤了。
尼克勒斯当即作出了一个符合目前现象和共生契约特性的推断——主人阿尔斐杰洛,陷入了一场战斗,并且手部负了伤。
想起近几年针对龙术士的一起起事件,尼克勒斯猛然意识到济伽王将这次诛杀的目标指向了阿尔斐杰洛。仔细追寻他的气息,发现他就在阿尔卑斯山的某个地方。这时候大腿也感到了一阵剧痛,好像一根棒状物插了进来——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钢铁柱!
如果连做过首席的那个人类都难以抵挡以至于手脚双双被敌人打穿,那就证明他遇到的绝不是一般的敌人,要么是实力极其强劲的对手,要么敌人的数量非常庞大,远超过他一人所能力敌的范围。
“该死的……”
忍受着袭遍神经的痛楚,面临艰难抉择的海龙猛地用牙齿咬住嘴唇,从喉间发出鼻音极重的咒骂声。
尼克勒斯不是没有幻想过,或许将来某一天,他和阿尔斐杰洛可以一笑泯恩仇。然而这样的幻想永远只出现在梦里。每次醒来,他都会苦涩地嘲笑自己。
雅麦斯毁了他一生。自己先是听从他的蛊惑,代替他给阿尔斐杰洛当了从者,之后又在他的命令下与自己的主人作对。世上还有比自己更愚蠢的家伙吗?
是的,真正害自己陷入这个境地的是自己的愚蠢。得不到主人的谅解,失去了最亲爱的兄长希赛勒斯的信赖,永远徘徊在痛苦的深渊悔不当初……真正毁掉尼克勒斯人生的,是他对雅麦斯愚蠢的盲从和对人类根深蒂固的偏见。事情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如果不是因为尼克勒斯自身存在被他人攻陷和利用的弱点,外人根本找不到插足进来的裂隙,自己也就不会被雅麦斯牵着鼻子走。
但是后悔和埋怨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承认并改正自身的错误,才可以做到赎罪。并不是一定要获取某些人的原谅,而是让自己的心灵获得平静。在过去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尝试这么做过。
尼克勒斯不禁为自己的愚笨摇了摇头。在迷茫、纠结中,自己错失了太多东西。只要回首过去,更正错误,不就足够了吗?也许现在就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援助阿尔斐杰洛。
这样,一定就可以重新得到哥哥的爱……
在不确定敌人的具体数量前,自己只身前往救援,显然有些冒失。但尼克勒斯的出击并不是为了与异族部队交战。把在这附近陷入重围的阿尔斐杰洛接回来,带到安全地带就已足够。
主人所在的位置离卡塔特并不远,只要暂且击退异族,载他上山,就能摆脱追兵的纠缠。当这个想法坚定地浮现在脑海里,化身为巨龙形象的尼克勒斯立刻振翅往彩虹桥的方向飞去。
“尼克勒斯大人,什么事这样慌张?”
望着掠过头顶的巨大黑影,很快就要结束一天值勤工作的守桥者杜拉斯特仰起脑袋,大声朝他叫唤。
“啧。”
不得已放慢速度的尼克勒斯朝下方的守护者磨了磨牙,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烦躁地移开视线。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准备给那个男人帮忙,实在太丢面子了。卡塔特人尽皆知过去的二十多年自己一直躲避着阿尔斐杰洛,互为契约者的两人不仅没有任何来往还几乎把对方当作仇人一般。尽管尼克勒斯已经决定要与那个人类冰释前嫌,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告诉旁人自己多年来的坚持是错误和愚蠢的。
倔强的自尊心不容许他向杜拉斯特做任何解释。匆忙赶路的海龙只来得及朝桥上的人回了句,“我有急事出去下!去去就来!”便快速离开对方的视野,一道烟飞走了。
CCXVIII
深夜的卡塔特,正处于一天之中最寂静的时间。挺拔的龙山,壮秀的龙海,都静幽幽地沉睡着。但是,没有声息的夜里,却忽然响起了一批不合时宜的脚步声,踏着山道上的石阶,显得格外杂乱和响亮。突如其来的纷扰打破了原有的宁静。一股不安的气氛,正在山间悄然蔓延。
“火龙王大人,海龙王大人,”一名守护者神色匆匆步履急切地走进殿内,在离台阶十米的位置半跪下来,乖巧地向两位族长汇报,“魔法渡鸦都已经出发了,没有一只遗漏。”
本应在翌日上午按时发布的召集令提前发布,紧迫的现实让端坐在高处的老者焦躁不安。他们没有回应,只挥了挥衣袖,让守护者退下。
宽阔到足可容纳百余人的大厅里,龙术士白罗加孤独矗立的身影被璀璨的灯光投射在铺着红毯的台阶上,与宝座上的两位龙王一起等待会议出席者的到来。
空气中飘荡着愤怒的因子,浓烈得几乎能碰触到人的肌肤。擅于察言观色的白罗加见此情景,始终一言不发地卓立着,微微低下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地毯,小心翼翼地保持静默,以免触动两位族长的怒火。
余光里可以看到,海龙王手抚眉心,饱经风霜的脸庞被苦恼和疲惫占据着,头颅好像不愿接受现实般摇了又摇,似乎还没有从先前听闻报告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比他的反应激烈百倍,火龙王十指牢牢地扣着宝座扶手,肌肉紧绷的面庞好似干瘦的树皮,无数皱纹挤撞在一起,埋在枯瘠皮肤下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猛烈地暴动着。哪怕只用眼角悄悄地瞥视一秒,白罗加都会因为无法面对他的怒颜而心生胆怯地把头低得更深。
“说啊,”火龙王专横而阴沉的目光紧盯住下方的龙术士,低声怒道,“刚刚不是说得挺有理有据的嘛,现在怎么不说了?哑巴了?”
“火龙王大人……”
“接着说。”
“是的。”白罗加在继续报告之前,先哼了一声,清理了一下嗓子,“那男人勾结异族,意图谋反的迹象一早就有。那年我奉命审讯混入密探中间的细作,查到比尔和韦斯利,那男人却跳出来替他们说情。事情过去没多久,比尔就在随后的一次任务中被异族大卸八块,这也太巧了,铁定是自导自演的假死戏码。对于异族的奸细,那男人选择了包庇。”
“你那个时候的报告似乎不是这样吧?你说首席干扰你执行任务,控诉他和一些密探交往过密,却对他与异族勾搭成奸的事只字不提。可见你也是现在才把这些事串联在一起的。”
“那男人说得言之凿凿,多少动摇了我的判断。我还真以为……”
白罗加吞吞吐吐的回答,令火龙王更加不悦地昂起头颅。“你当时拿这件事做文章,撺掇不少守护者联名弹劾首席,原来连你自己也不相信首席是有罪的吗?”
“算了,追究过去的责任对解决当前困局没有一点帮助,就不要扯那些陈年旧事了。”海龙王有些强硬地插|入到谈话当中,给了白罗加一个凌厉的眼神后,转头对火龙王说,“当务之急是要阻止阿尔斐杰洛那个叛徒。我们必须召回乔贞。”
与阿尔斐杰洛实力对等的龙术士只有两人。杳无音讯的修齐布兰卡早已被判定死亡,眼下只有重新启用乔贞这一条路可走。
对海龙王提议深表赞同的火龙王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点了点头,心想着要即刻召唤守护者进来补发一道召集令,白罗加的辩解声却突然响彻大殿。
“我也可以平定叛乱,请给我一个机会!”乔贞的名字就好像一个魔咒般刻在白罗加的心头挥之不去,终生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下。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下一瞬间,这位一直以“首席”为人生终极目标并不断向其发动冲刺的龙术士立刻敏锐地觉察出自身微妙而又尴尬的处境,害怕宠信度的下滑使自己失去竞争资格。他动作迅速地迈出双脚,往台阶的方向移了两步,神色焦急地表示,“乔贞离开卡塔特那么多年,谁知道他人在哪儿,一时半会儿不一定找得到他,而事发突然……”
“一些密探能找到他。”火龙王斜着视线,冰冷而敷衍地回答了下方失态的男子,都没拿正眼看他一下,显示出他对这名请缨者的不耐烦。
两位龙王充分表明了自身的态度,失去信任的白罗加只能将不甘的怒气藏在心里,暗自咬紧了牙。他本想继续进行申辩,但守护者的通报声阻止了他。
其余出席者也陆陆续续地到场了。
这一夜的龙神殿热闹非凡。如果考虑到目前的时间是深夜,这人声喧嚷的景象,简直有些不正常。
年高德劭的九名长老全体出动,带着满脸的困倦悉数入宫,紧急的召唤使有些人来不及换上得体的正装,就匆匆赶过来觐见。分两列排开的九张座椅,把议事大厅最中间的位置占得满满当当。给长老们让位的白罗加,自觉移动到座椅后方,与随后进来的菲拉斯、休利叶、希赛勒斯、布里斯、雅麦斯一起在较偏的地方站着,目光凝重地投向台阶。老当益壮的两位龙王身着朴素的长袍,沉默而严肃地坐在王座之上,使得整个气氛更加沉重。
“事情怎么样你们已经都或多或少听到风声了吧。”火龙王的目光朝列席的各位巡视一圈,停顿了片刻后,缓缓地说道,“白罗加,还是你负责说明吧。”
“是的。”得到允许的白罗加稍稍往前站了一步,“第二任首席阿尔斐杰洛·罗西与异族势力暗通款曲,意欲里应外合颠覆龙族的政权,事态已经很明了了。”
此话一出,原本肃穆安静的议事厅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在紧张和慌乱的议论声逐渐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前,火龙王仪态威严地抬起手掌,压下所有的细碎声音,让白罗加继续说。
“叛徒明确说到与他合作的对象是刹耶王不是济伽王。不仅求得了异族外援,龙术士中间也早有人选择了背叛,投奔他的麾下。”
“济伽只是迷惑我们视线的一个幌子吗?”大惊失色的特尔米修斯激动地从口腔中喷出一股气流,吹歪了自己的胡子,“那孤塔遭劫的事……”
“贾修——那个重犯,难道被阿尔斐杰洛救走了?”瑟兰崔斯面色讶然,不停张望身边的其他长老。
“早知道他会被敌人所用,倒不如一开始就处决了他!”胡戈蒂斯愤怒地拍打着座椅两边的横木。
在龙族招揽的龙术士中间,贾修可谓是一个暴戾恣雎、丧尽天良的恶棍。虽然这样的人在整个群体中只是个特例,但卡塔特确实用人失察,在龙术士选拔问题上,背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贾修还是训练生时,屈服于严师的教棒之下,尚能克制自己的本性,大家只当他是个吊儿郎当的顽劣之徒,觉得奥诺马伊斯多教训他几次就会改好。直到受封为龙术士后,他才彻底暴露出他的劣根性,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他对杰诺特做了十分可怕的事,致使其伤残毁容,破坏了龙王立下的龙术士不可私斗的规矩,极大地挑战了龙王的权威,本来是不可能宽恕的死罪。然而,倘若处决贾修,桑契斯作为他的从者也会死,这个损失是龙族承受不起的。所以他们只能把他关进孤塔,永远不给他自由,没想到他居然离奇逃生,还当了反叛者的走狗……
“那么英格利忒,波德第兹,麦克辛,修齐布兰卡,他们的死,也都是阿尔斐杰洛勾结刹耶王所为吗?”赛克斯图斯带着求解的目光看向白罗加。
“这些目前还不能确定。”白罗加眼神阴鸷,语带机锋地说,“可以确定的是,敌人的队伍里,恐怕不止贾修一个变节者,一定还有别的龙术士。也就是参与了此前讨伐济伽战斗的某些龙术士。否则阿尔斐杰洛不可能知道那么多与时俱进的消息。”
“和那个男人关系最密切的,不就是苏洛和卢奎莎了吗?”冈督伊斯发出苦闷的低吼,“那两人是他的举荐者。”
“混蛋!那个惺惺作态的叛徒,竟然戏弄了我等那么久……”切齿的愤恨从努美索尼斯口中溢出,诉说着在座众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