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盆的怀抱。
蒸汽缓缓升腾,充塞在四周,仿佛山间袅袅浮游的烟云,氤氲了整个浴室。他懒洋洋地躺坐在椭圆形的浴盆里,眼睛似闭非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连思想都好似停止了一般。脖子以下的躯体都浸泡在热水中,被雾蒙蒙的水汽模糊了棱角。红枫叶般妖冶的头□□浮在静止的水面上,湿漉而瑰异。
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就像从前那样,在人贩子的皮鞭抽打下,做着超过自己的年纪所能承受的各种重活。每天睡在茅草堆里,睡不足三小时,天不亮就要被鞭子抽得爬起来干活,吃的饭不是馊的就是分量严重不足,干活效率低了,又免不了要挨鞭子抽。和自己同样受苦的奴隶每隔几天就有人死去,像垃圾一样被草草埋葬。若不是自己身体底子好,根本熬不到救星的出现。
由苦难和折磨构筑起来的记忆,对他来说,曾如昨天刚发生一般刻骨铭心。可是记忆仍然被岁月吸走了颜色。梦里殴打自己的奴隶贩子只剩一道暗影,犹如浓雾聚成的灰色幽灵。然而,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却冲出浓雾的笼罩,愈发清晰。那是一个充满富态的男子,戴着银边眼镜,嘴里镶有一颗金牙。是的,他就是阿尔斐杰洛的救星。
「即使是最下贱的人都有可能平步青云。你没发现他眼中燃烧着一股谁都无法抵挡的炽热的火苗吗?没眼光的人当然不懂如何点燃它。」——男子指着不屈的少年,对人贩子说出的这番话,都是日后激励着他不断向上爬的动力。
睡着的他醒了过来。
雾气缭绕的浴室里,那张熟悉的脸庞慢慢显现在眼前,随浮动的水雾变来变去。萨尔瓦托莱的脸庞,曾经他最敬爱的养父的脸庞……
痛苦狂奔着涌上心头,怎么也抑制不住。心痛难耐的阿尔斐杰洛,伸出手使劲地盖住自己的脸。
如果没有查明一切,恐怕自己会带着对养父的怨恨,一辈子误会下去吧。原本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萨尔瓦托莱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自己击杀他,不过是正当防卫,是他应得的下场。而今,真相就如同一艘埋在海底多年的沉船,被打捞了上来。刮开掩盖住真相的泥土,阿尔斐杰洛愕然发现,萨尔瓦托莱同样也是一名受害者。事实与以往的认知完全相悖,沉重的打击使他几乎要崩溃了。如果没有执着地去追寻真相,如果永远不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幕,自己会不会活得快乐一点呢?可是,贾修的言论,在阿尔斐杰洛心中留下的印象太深。他虽然在孤塔极力地怒斥贾修,但是阴影和猜忌已然种下。这团猜忌,就像是无法被水漂白的墨点,形成一颗黑暗的印记,烙在他心上。
阿尔斐杰洛在前往帖必力思城执行任务前,想起过苏洛;在任务结束后,又与波德第兹谈论到麦克辛。心底对于那对男女的猜忌,犹如一团滚滚的烈火,终于再也不能被包裹在纸里了。猜忌心驱使他,踏上了前往佛罗伦萨寻找真相的道路。
昔日在萨尔瓦托莱的治理下称霸一方的「铁皇冠」,在与老对头「神圣的事业」的对抗中,输得一败涂地。所有地盘被抢走,生意被垄断,就连帮派成员也都被吸纳。「神圣的事业」收并了「铁皇冠」,在佛罗伦萨的□□势力中一家独大,转折点在于十多年前作为萨尔瓦托莱继任者的达里奥毫无任何先兆的暴毙身亡。之后接连两任的掌门人,才能和魄力都严重欠缺,被竞争对手打败,也是在情理之中。「神圣的事业」的现任领袖,有着与当年的安东尼奥如出一辙的野心、傲气,及臃肿的体态,不过阿尔斐杰洛无意去过问那些凡人间的俗事。
他调查下来,发现达里奥死得很蹊跷。表面上的死因是深夜睡觉时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床上,但是阿尔斐杰洛催眠控制了一个帮内人士,得到的结论却是截然不同。那名曾跟随在达里奥身边的近侍,悄悄看过首领的尸体,在死者的心脏处,发现了一个细如针孔的洞。这人不敢宣扬自己的发现,而帮众们由于找不到凶手,便只好认定达里奥是病死的。虽然凶手尽可能地避免留下伤口,但是这个线索还是暴露出了身份。达里奥的身边时常围簇着众多会拳脚功夫的保镖,普通人的身手再厉害,也不可能轻易潜入被重重保护着的达里奥的卧房实施暗杀。可对于龙术士,所谓的守卫,在他们眼里也只不过是暂时还会呼吸的尸体,哪怕人数再增加十倍,也是枉然。带着这份疑虑,阿尔斐杰洛决定继续追查下去。
能够为他解开谜团的目标,随着达里奥的离世,只剩下一个。即使阿尔斐杰洛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去见他了。
背井离乡已有三十多年,萨尔瓦托莱的豪宅失火,早就成为一桩无头的悬案,被人淡忘在记忆的长河。不会再有人记得自己这个臭名昭著的通缉犯。阿尔斐杰洛在佛罗伦萨的街道上抛头露面,不会有任何危险。
红枫叶剧院仍在营业,生意却早已大不如前。自己最早的剑术老师伊凡去世许久。剧院里的杂役、管事,还有演员,阿尔斐杰洛一个都不认识。无意义地转了一圈,终于,他意识到,与某人的相会,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避免不了了。
通过熟悉的街道,阿尔斐杰洛来到初恋情人的住宅。门打开后,迎接他的却是衣着暴露、举止风骚的一个浓妆女人,而不是意想之中的那个男子。难道,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世上了吗?
用手背遮掩住鼻子,不让女人的脂粉气熏到自己,阿尔斐杰洛往屋内瞅了瞅,看到三四个女人懒懒地躺在床上朝他媚笑,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地方竟沦落为娼妓们蛇鼠一窝盘踞着的花柳之所了。
把殷勤招待自己的女人狠狠推走,阿尔斐杰洛满怀失望地离开,在城中无目标地逛了好几个钟头,不断猜测朱利亚诺尚处在人世间的可能性。
一个人影踉跄地撞到他。默默出神的阿尔斐杰洛没能避开。转过头,朝对方看看,发现是一个白发苍苍、皱纹多如纵横交错的小溪般布满一脸的老人。老人正要道歉,目光缓缓地对上来,接触到阿尔斐杰洛年轻俊美的脸庞,木然顿住了。
“天呐……这怎么可能?”颤颤巍巍地抬起枯瘦无力的手,指向红金发头发的男子,老人斑驳一片的脸上,书写着震惊和狂热,浑浊的眼睛已然睁到了最大,“你、你……你是——我认得你。瞧我这记性。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这不是阿尔斐杰洛认识的人,但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却让他感到心里发毛。阿尔斐杰洛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他,正要抬脚离开,突然一阵狂烈的叫声,震荡在这条几无人流的深巷子里,拖住了他的脚步。
“我想起来了……!”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后,老人痴狂地叫出声响,“你是——红枫叶剧院的王牌演员!安杰洛!”他的手一直悬在半空,神经质地戳向面前的男子,眼神里全是怔忪,“太不可思议了……你竟然,完全没有变老?岁月在你的脸上,竟一点痕迹也没有?!”
阿尔斐杰洛的眸中划过淡淡的错愕。被认出来了?他感到茫然,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虚空发神。一道微弱的力量就在这时从小臂处传了过来。
“就是你!你杀了……自己的老板?!”用尽最大的力气,老人颤抖地扯住他的衣袖,嗓音惊悚地嘶吼起来,“你这个杀人犯——”
这一蔑称,让阿尔斐杰洛从片刻的迷茫中清醒过来。他用力推开老人,什么也不顾不上了似的,落荒而逃。
一连狂奔着离开了九个街角,才终于停下来歇口气,阿尔斐杰洛感到胸口火烧一般的疼,痛苦地抚摸了上去。
体内激烈翻滚的情感,在逐渐瓦解着他一向保存完好的理智。老人叫唤出他的艺名,给了他极大的心灵震动,也让他苦涩地认识到一个逃避至今的事实。
至少今天,还有人记得安杰洛。可是,我,真正的我——阿尔斐杰洛??罗西,还有谁记得?
可即使如此,即使这个事实令他无比的心酸和怅惘,即使没人记得他……但是,属于我阿尔斐杰洛的人生真相,必须去求证!
朱利亚诺的身上没有魔力,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到他,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何况,尚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活着,这份焦虑,让阿尔斐杰洛刚刚提起的决心又慢慢磨灭了。不过,脑海里总有那么一段记忆,一直在咆哮,企图脱离理性的束缚,撞击着他的心房,让他无法遗忘。
是啊,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能试着去碰碰运气的。
出城往西北方向过去六七英里,一片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原野上,盖着一座独立的二层楼石屋,质朴清新,简单而别致,被爬满野蔷薇的篱笆环绕在中间,屋前种植着两棵几乎对称的杨树。绿幽幽的爬蔓植物探上石墙和屋顶,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缠绕住窗棂和门楣。普通的石屋子,在各式鲜花的烘托下,美得像一副描绘风景的蛋彩画一样让人心醉。
屹立于草地上的这幢石屋,将阿尔斐杰洛的回忆大门轻轻叩开了一条缝。慢慢地走近几步,凝视着它略显老旧的、被岁月熏黑的外墙,那种感觉,仿佛走进了一条光阴的隧道。时间倒流回少年时期,那片令人感怀的悠悠时光,阿尔斐杰洛清晰地记起了那段往事。
那时,自己只有十七岁,在铃铛响剧团,还只是个不起眼也不受重视的替补。好不容易盼到与朱利亚诺一同休假,怎能放过这难得的幽会时光,二人便相约出城郊游。怎料,在骑着马一路嬉笑奔驰了六七英里路后,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空旷的原野上,就只有这座独栋的房屋。怀着希望屋主能好意收留的心,二人敲响了门,意外地发现这套房子是座空宅。里里外外简单清扫了一下后,他们住了下来,在一起睡了七天七夜,每天都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空落落的屋子虽然没人住,但是锅碗瓢盆还算齐全,肚子饿了,就外出打猎回来烧,就这样,度过了充实而又不失情趣的一周假期。这个地方,对两人有着特殊的意义。不仅是他们约会过的地点,就在这座古朴美丽的石屋,他们第一次肉|体结合,完整地拥有了彼此。
距离屋子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阿尔斐杰洛挪动的脚步,无法再靠得更近了。屋子里隐约有一道烛光在闪耀。还有外面种着的野蔷薇,看起来似乎也有人经常打理。这不寻常的现象仿佛预示着,里面有人……
怎么可能呢?即使是他和朱利亚诺,当年也不过是想要避雨才会投宿这里的。那个时候,他们就发现这地方有段时间没人居住了。似乎是原来的屋主为了躲避战乱,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携家眷搬离了这片地区。阿尔斐杰洛和朱利亚诺在交往的七年中,来这栋屋子也只是那么一次而已。怎么会住着人呢?
为了搞清楚到底什么情况,阿尔斐杰洛说服自己再靠近一点,就这样慢慢移步到了篱笆外。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屋里有点动静。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炸响于灵魂深处的一个男声——
“谁?”门内传出一个人的询问,“谁在外面?”声音干涩低哑,有着老年人特有的沧桑感。
阿尔斐杰洛顿时僵住了腿脚,全然不知所措。
“是谁在门外?”
门里的人又一次问道。那声音极其沙哑,像极了用粗粝的石头摩擦一张羊皮纸,仿佛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随后,等不到回应的屋主,咔喳一声把门打开了。阿尔斐杰洛胆怯地险些像先前那样拔腿就跑,最终,还是拼命地忍住了遁逃的念头。
一个清瘦而单薄的老人,身穿陈旧的粗麻衣,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跌跌拌拌地缓步而出。
此时此刻的这一秒,阿尔斐杰洛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心湖中的那一缕波动。
岁月无情地在那俊朗如雕刻般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稀释了那双堪比黑曜石般深邃的眸仁的光彩。那干裂的、粗糙的皮肤,褶皱而松弛,宛如门前种着的杨树的皮。一瘸一拐、艰难走路的模样,就像是个腿脚先天不灵便的残疾人。纯黑的头发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斑斑白白,枯萎而易折。背有些驼,身高也缩水了,挺拔的身姿更是不复存在。与自己面对面凝望的这个人,只是个身架瘦瘦巴巴的嶙峋老头。
这一眼,他看到了——老年的朱利亚诺。
“阿尔、阿尔斐杰洛?”
仿佛磨破了的羊皮纸一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确定的惘然,轻轻地唤着这个快要被忘却的名字。
他那迷人的嗓音也变了,就像许多年没上过油的机器,衰老无力。
“朱……”阿尔斐杰洛的唇齿间,传出一阵不明其意的咕哝声,轻得好似梦醒时分的耳语。“朱利……”尾音模糊一片,终究还是没能把他的名字念完。
“啊,啊……”听到对方的回应,朱利亚诺露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说不好看,是因为脸颊的皱纹相互挤撞在一起,将他满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