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龙术士不一样。你是首席。首席龙术士是不能擅自离山的。”
“这说不通。首席难道就不需要去执行别的任务了吗?乔贞和阿尔斐杰洛都下界执行过任务,为什么我不行?”
“自从出了阿尔斐杰洛的乱子后,族长就禁止首席下山了。你的任务便是守在这里,保卫我族。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需要你费心。”
一阵绝望袭向了荷雅门狄。“我永远也不能回家了,是吗?”她颤抖着问。
雅麦斯内心的不安进一步扩大了。那些他一直试图麻痹的想法,此刻已彻底变成了现实。“所以……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他的声音完全冷下来,眼神也变得冰冷,眼中燃烧的爱火熄灭了,让他看起来显得异常陌生。“你想要离开我?”
“我没有这么说……”她张嘴想要解释,可雅麦斯已经下了床。
他用最快的速度穿好长袍,动作迅速又无比果断,整个过程都没有看她一眼。荷雅门狄呆呆地望着他系好衣带,然后径直地出门而去。她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那样仓促而决绝的声音,在一分钟后彻底听不见了。
两人不欢而散的这个夜晚,留给荷雅门狄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一个无望的未来。幻想破灭了,她与雅麦斯也陷入了冷战的僵局中。雅麦斯连着数天都只和他的族人们待在一起,连陪主人用餐都放弃了,似乎有意识地避开她。
这样也好。他心中想。至少龙王不会再因为他们交往过密而有所疑虑了。他只盼着,荷雅门狄能自己想通,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
其实,雅麦斯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他深知她的纠结和苦楚。她与她之前的那两任首席都不同。雅麦斯对乔贞没多少好感,更不可能与阿尔斐杰洛那个仇敌有任何私交,可他们上山前的故事,他也略有耳闻。他们在人世间失去了一切——亲朋,家族,名誉——走投无路之下,才加入了龙族,成为龙术士。而他的主人荷雅门狄,却是在家庭美满的背景下,被师父诈骗上来的。她的亲人还在家里盼着她回去,她不甘心一直留在卡塔特,雅麦斯完全能够理解。然而,她的愿望与她的身份、职责背道而驰,就如同他们的婚事与族长的意志相悖,几乎没有调和的可能。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陷入愤闷情绪之中的荷雅门狄,决定将心中的痛苦都宣泄在剑技对抗上。她每天都与奥诺马伊斯切磋,可她的心不在焉,却对提升剑术没有任何帮助。她在对战时常常心神不定,只是将练剑当作发泄的手段,奥诺马伊斯很快就瞧了出来。他向来不纵容任何懈怠或开小差的行为,毫不留情地使出全部实力,用疼痛提醒她专注。关于荷雅门狄和雅麦斯之间的传闻,以及近期雅麦斯团队严密监控周边的事,奥诺马伊斯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未过问,只是用强而有力的剑招促使荷雅门狄专心练剑。
“老师,对不起,我……”这天下午,在又一次被击中持剑的手臂后,荷雅门狄停下动作,暂缓了进攻的节奏。汗水布满了她的脸。她不感到疲倦,只是心里很苦闷。
奥诺马伊斯便顺势收招,放下了木剑。“如果你有什么事想对我说,我会洗耳恭听。”弟子已连续找他对练了三周,他一直默默作陪却未加问询,此刻似是打算开导她两句。
你帮不了我。荷雅门狄痛苦地思忖着,摇了摇头。
“孩子,你要明白,人生的路从来都崎岖坎坷,很少能一帆风顺。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这里的生活很寂寞。你会得到一些东西,但也会失去很多。凡事皆有代价,我只盼你能够尽快想明白。”回想起荷雅门狄初上山时,对训练十分消极,神色总是恹恹的。从那时候起,她就已表现出离开的意愿。奥诺马伊斯于心不忍,便承诺向龙王陈情放她离去,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事几乎没得商量。在她与雅麦斯签订契约后,一切都身不由己了。那时,她为大局着想选择了留下,今后,也将一直如此,必须如此。但是心底的那个结,也和她的人一起留了下来,如今,它彻底爆发,成为了她痛苦的根源。
荷雅门狄清楚奥诺马伊斯能给予自己的只有口头慰藉,却仍感激他的善意理解,向他颔首致谢。奥诺马伊斯轻轻摆手,宣布今天的练习到此结束。荷雅门狄表示想再坐一会儿,理理思绪,便把木剑递还,目送他走向武器库。奥诺马伊斯离开后,她望向右侧上空的山道,费扬斯、翁忒斯等人仍在专注监视着“龙之腹”,但那群火龙中却没有雅麦斯的人影。他去哪儿了?
曾经有段时间,她在卡塔特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这里很美丽,很和平,但能给她的也只是平静得毫无变化的生活。唯一能让这日复一日、没有波澜的生活稍稍加速,变得有趣一点的,便是雅麦斯的陪伴。有雅麦斯相伴的时光,是荷雅门狄在这里最珍贵的记忆。可现在,他们已经有三个星期没见面了,而今天就是她的16岁生日。
正如雅麦斯始终躲避着她一样,荷雅门狄也没有主动找过他。她有许多消遣方式,在画室里挥毫泼墨,在书房里手不释卷,在训练场与奥诺马伊斯或守护者比试。雅麦斯突然觉得,她的生活里就算没有他,似乎也能过得很好。于是,他妥协了。爱情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完全不讲章法、毫无道理可言的东西,也难怪过去的自己曾对它避若瘟疫了。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练完剑的荷雅门狄拖沓着步子,缓缓走在回居所的路上。当她还离得很远时,就感到了雅麦斯的气息在前方,这让她的脚步变得更沉重了。
那个身穿黑袍的身影已好多天不见,却依旧无比熟悉。他长身而立,手上拿着一个抛光的长方体礼盒,显然是抱着道歉与求和的目的而来。荷雅门狄停在离他十多米的地方,静静地望着,没有马上靠近。
“我……我实在是想你。”犹豫了两秒,雅麦斯迎了上去,在她身前停步,“都那么多天了,你都没来找我。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乎我了?”
“我想找你的,”荷雅门狄说,“可是,又怕再和你吵起来。”
“我们不会再吵了。我们休战!”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火龙坚定地说,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我带了件礼物过来,希望你会喜欢。”
他们移步到室内说话。在客厅的桌子上,雅麦斯把礼盒打开,“我猜你可能不喜欢项链、手镯,发网或戒指这些束手束脚的饰物,虽然我是真的很想送你一枚戒指,但我还是给你带来了这个。”礼盒里躺着一把六英寸长的淬火玫瑰匕首,套着精致的鞘,鞘口镶嵌着一颗璀璨的蓝宝石。雅麦斯把匕首从鞘中拔出,小心地递给她。在自然光下,刃身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刃柄处的玫瑰雕花栩栩如生,纹理清晰可见。这是沙卡西尔特数月前进贡的一件贡品,以其精湛的工艺和独特的外形设计被族长纳入个人收藏。雅麦斯费尽口舌,才从火龙王那里讨要到这件珍宝,只为了在荷雅门狄生辰这天作为礼物送给她。
“送匕首,这要作何解呢?”荷雅门狄把短刃握在手里掂了掂。
“一来,你可以防身,虽然你可能用不上;二来,你要是觉得不高兴,可以拿它刺我几下,就当是我那天抛下你的惩罚好了。”
“你在说什么呢。刺你,不就等于刺我自己吗?”
他稍感宽慰地笑了笑。“其实我本来想送你手套或腰带的,但那些都是和求婚相关的信物,我想你大概不会收。”他手指不自觉地互相搓动,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荷雅门狄感受到他想要表达的歉意,心中涌起了一丝感动。她假装不在意地将匕首放回原处,低头掩饰着情绪,声音略显柔和地说,“只要是你送的东西,我想……我应该不会拒绝的。”
“真的吗?”那双向来锐利的尖瞳中闪过一丝欣喜。“虽然你这么大度,愿意包容我,原谅我,但我还是要向你道歉。”他心怀感激地拉住了她的手,“我们不吵了,好不好?我们和好,重新开始。”
“可是,雅麦斯,我觉得我们还是要面对现实。”荷雅门狄没有抽回手,但她的冰蓝色眸子中却透出一股坚毅,“我们上次根本没说完。那个问题,我不能假装它不存在,你也不能阻止我开口。而我一旦提了,我们肯定又会吵起来。”
“你说得对。”他想起她不止一次地委婉试探,想起他们每次都会越说越激动,乃至吵架。雅麦斯的内心感到很痛苦。他不想再继续这样的争吵了,决定挑破这一切。“有些话,我其实是不想说的,但我之前答应过你,不会再隐瞒任何事。那么,我们就现在说吧。越拖延下去,反而越不好。但是,你能保证,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完吗?”他用祈求的目光凝视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荷雅门狄叹了口气,与他目光相对。“你想说,我不可能离开这里。这我已经知道了。”
“你想走,确实几乎不可能,除非你不做首席。”
“可以吗?”一丝希望在她的心中燃起。“我愿意只当一个普通的龙术士。”
“这也是不可能的。”他近乎于急切地说,“你是两位族长好不容易盼到的人才,能替代你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哪儿。以我族寻找龙术士候选者的频率看,往往要十几二十年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而这些人中,又有几个能具备首席的资格呢?更何况,你还应该考虑一下我。你在没有犯任何错误的情况下就提出卸任,要把我置于何地呢?乔贞前后当了一百多年的首席龙术士,就连那个男人都当了近五十年。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卡塔特的人会怎么看我,你想过没有?”
这才是他想要表达的重点。他洋洋洒洒说了那么多,实际上只是为自己的面子找借口。“雅麦斯,你太自私了!”荷雅门狄失望地甩手而去,跑了几步后停在了楼梯口,双手微微颤抖地垂在身侧。
一个微弱而幽咽的声音传了过来。雅麦斯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居然在背对着自己抽泣。他缓步上前,想要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哭了。那只伸向她的手被她用力推开,她再次背过身,自己把眼泪抹干了。
尽管如此,却阻止不了他从背后拥住她。
荷雅门狄无法停止哭泣。那从不轻易流下的泪,把眼眶溢满了。她终于认清了事实,她必须终生在山上为龙族服务,而她的父亲和母亲只能留在老家,慢慢老去。她永远也见不到父母了,他们也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女儿。
在今天前,在认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前,荷雅门狄始终认为,在立下足够的战功,回馈给龙族后,她就可以像一个告老还乡的将军那样,解除身为首席龙术士的责任和义务。她以前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她已经完全确定,自己是走不掉的。在雅麦斯的坦白中,她终于彻底认识到,首席龙术士是终身制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有什么原因,她都不能离开卡塔特。哪怕是仗着自己的功劳回家探亲,也会被视为背叛。除非龙王要她走,否则她绝不可能离开。更何况,她如今还寸功未立呢。
“不是说好了,会心平气和听我说的吗?为什么要哭啊。”从没有遇见过这种状况,雅麦斯完全六神无主了。他看不得心爱的女孩哭,此刻他只能一手搂抱住她的肩,一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掉泪水,从侧面凝视着她的脸庞。他甚至还来不及挑破他真正想说的话,她就已经哭成这样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再进行下去。“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你生日当天说这些事情的。不要哭了,主人,我们不说了。你要是真的难过,干脆给我几刀算了。我只求你别哭。”
“我没事,我没有关系。”尽管雅麦斯温柔地拭去了她的泪水,可那些晨露般的水珠仍然一滴一滴地在眼眶中蓄集。荷雅门狄双眸通红,眼圈含泪,却拼命憋着一股劲儿,始终都不肯让它们落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不说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任何事实,我都可以接受。我要你都说出来。”
雅麦斯的双臂微微收紧,像是怕她突然挣脱。他迟疑了半晌,才慢慢道来,“作为你的从者,我被安插在你的身边,时刻伴你左右,最初是为了一个目的。”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嘴唇艰难地翕动,“我是作为火龙王大人监视你的眼睛而存在的。”
如此冰冷的话语,如此令人崩溃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啊。”荷雅门狄不小心笑出了声。“一个本该严格看管我的程序,却自己出了差错坏掉了,还爱上了监视的对象,是这样吗?谢谢你,谢谢你告诉了我。”
雅麦斯心如刀绞。他轻轻掰过她的身子,抬起她的下颚,让她面对自己。“难道我们龙族对你不好吗?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这和我们现在讨论的分明是两码事!”她的声音陡然提高,泪水彻底凝结在眼中,忧戚和悲伤消退了,代之以强烈的愤怒。
“你……下定决心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