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张小桌子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卢奎莎让身体放松,观察起这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他身高与苏洛相近,腰很细,人也更瘦,身上覆着层薄薄的肌肉,在宽松的粗羊毛睡袍下若隐若现。他的卷发很长,一直垂到腰臀,像流淌而下的一条梦幻星河,甚至比卢奎莎的头发还要略长一点。
“密谋?我们能密谋什么。你以为我想逃走?”卢奎莎鞋跟轻叩着石砖向前踱步,唇角勾起仿佛初雪般纯净的笑意,眼尾却掠过一丝狡黠,“不,那些年,被囚禁,被通缉,居无定所,历经艰辛的滋味早就尝够了,我是主动投奔过来的。除非……”她移动到他身后一米的位置,“你想逃走。”
桌上烛火微晃,将修齐布兰卡的脸照得半明半暗。“我没有要逃的想法。”他低头回应,用食指扯开领口,那条在刚才不小心掉落出来的银十字架吊坠瞬间滑入,贴合在他胸前的皮肤上。
“既然如此……两个龙术士在一起,仅限于学术研究的范畴,既不会对济伽王构成威胁,自然也谈不上所谓的密谋了。”卢奎莎轻晃着一头秀发,走到他身侧,烛光在她睫毛上投出细碎阴影,“在这个远离世界中心的地方,你我同为求知者,同为寄人篱下的异乡漂泊客,彼此间理应互相扶持,互相怜惜才是。”
修齐布兰卡的眉头闪过一丝不耐烦。面对这个缠着自己不放的女人,他直言不讳地问,“你是在勾引我吗?”
“你这个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呢?”
“因为我对配合你演戏的这个游戏没有兴趣,对你也没有兴趣。”
“好吧,”她仍旧保持着温柔的笑,“那就聊聊彼此研究的成果吧。”
“无可奉告。”修齐布兰卡毫不犹豫地拒绝,绕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卢奎莎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她继续缓步靠近,眼波流转间尽显殷切。当走到距离他约一步之遥时,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那动作看似无意,实则带着一丝撩人的意味。“你就一定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接受我,对你又没有坏处。”
修齐布兰卡侧身后撤一步,借此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但他知道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再这么一味地躲避,这女人迟早会把他逼到床上去。“你最好快点走,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如果你想在现实世界中也被我杀死,那就试试吧。这里是龙族管不到的地方。我们可以尽情地厮杀。”尽管他说话时盯着的是一支蜡烛,但语气中的威慑力却让人无法忽视。
卢奎莎惊讶地瞪着眼睛,那模样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委屈。“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厮杀’。”她脚步沉重地移到门口,回头朝修齐布兰卡最后望了一眼,发现他还是那副毫不妥协的模样,拒绝她投怀送抱的态度十分坚定,感到再这样待下去也是无趣,她便离开了。
首次试探便以彻底的失败告终,往后的相处只怕会愈发困难。卢奎莎在盘算着该如何应付这男人的苦恼思绪中,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唤来仆从,抚摸他们,用手指丈量那玩意儿的长度,感觉有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她用理智压下去,脸上闪过一丝嫌恶。这些人有时会被她带出去遛弯,像保镖一样跟在她身后。她也愿意让他们待在自己房里,可就是唯独不能接受和他们做那种超越主仆关系的事。如果是苏洛在这里就好了。她一边摸着巴迩蒂的裆,一边想。苏洛死时化成了灰,只留了满心的痛楚和遗憾给她。她无数次思索,那样一个没能保留遗体的人,自己又该如何复活他呢?
卢奎莎与修齐布兰卡的这次碰面并未引起什么大麻烦。济伽王姑息了这件事,但过了两天又派人提醒她,叫她日后少去打扰修齐布兰卡。这不奇怪,他们两人都是他需要谨慎掌握的、不完全稳定的因素,而卢奎莎暂时也没有头绪去处理和那个冷漠至极的男人的关系。苏洛的性格也很冷,卢奎莎刚认识他时,他同样对她冷如冰霜。但修齐布兰卡与苏洛有所不同。苏洛的冷是基于他过去的经历,修齐布兰卡的冷则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仿佛他对女人真的毫无兴趣。难道不管是哪里的神父,都只钟情于小男孩吗?卢奎莎不免猜想。
济伽王由于身体原因,每天没几个小时能醒着,很少下床走动,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两位龙术士工作的关心。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召见他们,让他们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近一年来,他接见卢奎莎的次数也比从前多了许多,从最先三个月见一次,到如今一月一次。
一周后的一天,两人同时接到了济伽王的传唤令,但他们是分开行动的,如此安排,是为了让他们互相之间看不到对方展示的内容。修齐布兰卡先一步进入济伽的寝殿,卢奎莎不清楚他向济伽王展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具体的研究方向。他结束后过了一会儿,卢奎莎才被通知前往。她带上了她的亡灵仆从。门口的埃克肖向她和那三个活死人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既厌恶又防备,还带着一丝苛责,让她联想到了墨里厄。卢奎莎很少注意这名“王之眼”,对他展现出来的敌意感到奇怪。她在他的注视下走进殿内。
火炉旁的济伽王长身玉立,一袭白袍显得他风度翩翩,器宇不凡。汇报流程早已熟悉,没必要再兜圈子浪费时间,他示意卢奎莎开门见山,详述她这段时间的研究进展。
几个亡灵抢在龙术士开口前出现了异动,仿佛受到了无形力量的牵引,在见到济伽后,他们突然像精密的仪器失灵了似的,做出了平常几乎不可能有的举动。
“济伽……”巴迩蒂缓缓张嘴,口中呢喃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眼底深处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憎恨,有恐惧,还有一丝受死前的悲愤与无奈。
“你这丧家之狗……爱做梦的废物……”其他二人也均出现了不稳定的迹象,嘴里念念有词,对这位敌对的王出言不逊。
济伽王瞬间握紧了拳头,雷压像海水一样涨开。
“陛下!请不要和这些无脑的亡灵一般见识。”卢奎莎及时出声,暂缓了他的攻击意图,“虽然也不是不能重新修复他们,但是……”
“我看他们并非是无脑吧?这副模样,难道不是恢复自我的表现吗?”
“我还不敢完全确定。但在与他们相处的这一年中,尤其是最近这半个月,他们的行为确实有些与以往不同。在我不断地与他们交流,不断地引导下,这三人都渐渐有了回应。但我认为,他们还没有完全恢复神志。偶尔会有突发的异常表现,可能只是他们原本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在作祟,那些身体里自带的某种模糊记忆,在特定时刻被触动了。这个现象,仍有待观察。”
济伽收起雷压,看向他们。这些没有灵魂的可怜躯壳如今在他的眼里仿佛已脱胎换骨。“还需要多久,才能让他们恢复如常?”他问卢奎莎,素来平稳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急切。
“我说不清楚,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有可能。这一步是最关键的,也是整个过程中最为艰难的。”
“我可以继续等。”
“是的,只要您愿意给我时间。”卢奎莎微微垂眉。
济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动起了一个心思。他缓缓靠近龙术士,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犹如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上的瑕疵,又仿佛在叩问自己是否可以信任她。
卢奎莎仰头,坦然地与他对视,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她的姿态优雅而自信,仿佛她的心中毫无秘密,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澈透明。
这名龙术士的表现似乎说服了济伽,让他对她的测验得到了通过。济伽伸出了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示意她过来。
卢奎莎让仆从们停在原地,跟了上去。
济伽来到他床铺右侧的那面墙前站着。一个预感在卢奎莎脑中乍现。原来,这看似毫不特别的墙上也有一道暗门,它太过隐蔽了,以至于她来过多次都没有注意到。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门”,整堵墙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机关。当济伽用意念催动后,石墙仿佛拥有了生命般自动向上收缩。在他们眼前,一整面墙壁都消失了,一大片黑暗渗透出来。卢奎莎惊讶地看着。
“但凡你动过一丁点擅闯的心思,企图窥探这后面的秘密的话,你早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济伽王不露声色地说,抬脚走入黑暗之中。
还好,赌对了……卢奎莎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在心中默默庆幸。她无数次想要在济伽入睡后闯入这里,还好她没有真的这样做。
往下的阶梯约有五十米长,幽暗的光线却阻止不了窥探秘密的眼睛。台阶下的最深处是一个平地,四周无比空旷,中央的祭坛上躺着一块巨大的石板,和一个死去已久的女人。
女人有一头触及脚底的银金色头发,长度至少有一米九,如果她站起来,这头发恐怕会如瀑布般拖在地上。她的发质已显得枯黄,却依然难掩曾经的光彩照人。女人眼睛闭着,修长的躯体上穿着轻盈如羽的雪袍,从肩部垂落,整齐地覆盖着她的身体,只露出了双臂和双脚,胸前一串银灿灿的珍珠项链在黑暗中闪闪地透出光亮。她不腐的尸身如同一尊被时间静止的雕塑,保存完好,散发着一种神秘而诡异的美感。
——库拉蒂德。
卢奎莎从未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有机会能见到让济伽王昼思夜想、梦寐不忘的这个女人。尽管这只是她的遗体。
济伽始终将这具从罗腾堡混乱血腥的会场上抢夺而回的遗体存放在这里,与自己的卧房一墙之隔。平时,他很少进入这间密室。当偶尔来看她的时候,往往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傻傻地站着,仿佛自己也是一个死人。他不敢面对库拉蒂德的尸身,因为它会时时提醒他,她已经永远离开自己的事实。他也不让将军们来看,严禁任何族人踏入,独自守着这份悲伤和思念。而像现在这样,领着一个外人进来探望的情况,更是绝无仅有的。
“这是整理之后的遗容。”济伽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先王身上,声音极其轻微,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她死时,整个胸膛都被破开,肋骨尽断,血管俱损。她的尸身看起来虽完整,实则缺了一颗最至关重要的心脏。”说着,他咬住嘴唇,胸腔中那颗移植的心脏好似突然抽痛起来,以至他的身体都开始出现不自觉的颤抖。
“我会用我全部的力量,为您复活她。不仅是她的肉身,还有她的思想,她的记忆。”龙术士的声音柔和而坚定,仿佛在为济伽毫无希望的人生打开一扇新的窗。
“真的能做到吗?”他回过头。
此刻他眼神里的脆弱和期待,令卢奎莎大为惊诧。她靠近济伽,“在完成这项任务前,您可以让我陪伴在您的身边。不是作为替代品。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库拉蒂德王在您心中的位置。而是,给我一个‘安慰’您的机会。我只期盼,您能够活得开心一些。”
她突然变得极为莽撞地,把手搁在济伽的手臂上。换做以往,济伽必定会将她狠狠地撂倒,然后用残忍的方式处罚她。也许是电击,也许是掐晕,也许是剥夺记忆,更可能是剥夺生命。但这次,济伽没有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只是轻轻地、缓缓地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他的态度已相当明显。
卢奎莎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眼中却透着一丝倔强和酸楚。在连续被多个男人拒绝后,她的心犹如沉入了海底。她不确定自己在济伽王的棋局里究竟还有什么样的未来,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费尽心思地去争取信任到底有没有意义。她使了一点诡计,这才赢得了瞻仰库拉蒂德王仪容的权利。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望着那已经逝去的美丽容颜,望着为之枯守的男人那落寞的侧影,卢奎莎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LXXXIV
- 一年前 -
浮空山道的地上,数双脚印错落。族人们以两步之距簇拥着雅麦斯,目光锋利地盯着下方的“龙之腹”。雅麦斯却好似灵魂出窍,眼神游离。他无意识摩挲着自己的指骨,陷入了复杂的回忆里。
昨夜与荷雅门狄纠缠至破晓的片段,仍在灼烧他的神经。他们从未如此疯狂地做过,仿佛要将一切的不愉快都摁进对方的血肉里。事后他满心懊悔,也不知她睡醒后精神怎样。可在当时,他没有办法做到冷静,就连此刻,正午的日轮高悬,他与伙伴们照例在这片区域巡视时,都依旧心乱如麻。
雅麦斯不敢奢望能和荷雅门狄有一个他心目中的理想未来。种族的差异永远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正因深知这一点,两年多以来,他始终将求娶的心意封冻在喉间,从未启齿,只在昨晚仓促地提了一嘴。其实,以雅麦斯的地位,他早该结婚了,他是火龙王手中的棋子,注定要为了火龙一族的血脉延续而牺牲自我。但因为骨子里的骄傲,雅麦斯认为,与其做处处受制的棋子,他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