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冷场了一会儿。派斯捷无言地喝着酒,耶莲娜默默地吃着菜,荷雅门狄却已用餐完毕。
“我打算明天走。”她说。
“这么快?”耶莲娜抬头问。派斯捷也看向她。
“秋天快过去了。”她笑不露齿。
尽管耶莲娜很想再挽留她一阵,但她清楚,丹纳和亚尔维斯就快要回来了。
“以后,你估摸好时间,每年来两到三次吧。”耶莲娜说,“哪怕是不治之症,你也不能放弃治疗。我无论何时都会等你。答应我。”
荷雅门狄凝视着她,良久,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你。”
LXXX
- 二十年后 -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高尔神色匆匆、风风火火地冲进卢奎莎的工作室,双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屋子里一片死寂的气息。仅点着的那根蜡烛,在幽暗中艰难摇曳着微光。龙术士的眼睛不惧黑暗,达斯机械兽人族对黑暗也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因此,高尔和一同进来的谢宁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目标,此刻正坐在里屋的长桌旁,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面对高尔的咆哮声,卢奎莎只是懒懒一问,连停笔或回头的动作都没有,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当中。
“你清楚你自己做了什么!”
“我当然清楚,我在为济伽王完善他的宏伟蓝图。能不能不要打扰我啊?目前正是关键阶段呢。”
高尔在她身后阴恻恻地瞪着她。他身边的谢宁可没有同伴这般的好耐心。这个女人向来伶牙俐齿,想让她乖乖听话,武力才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他迅速出手,一把抓住卢奎莎的肩膀,手臂缓缓发力,力量在他的肌肉间流转。对于一个强壮的人形兽人族而言,把一个看似柔弱的人类女人从座位上提起,就如同拿起一片羽毛般没有任何难度,本就是极易做到的。
然而,他那只伸出去的手,却突然被一个异样的存在按住了。
按住他的那东西显然不是卢奎莎的手。它毫无生气,有着异于生者的暗沉肤色,僵硬地覆在谢宁的前臂上,触感冰冷而诡异,仿佛是某种不容于世的异物。
事情没有照谢宁的预期发展,他非但没能拽动卢奎莎,反而被那东西用力一掰,手掌被迫移开了对方的肩。
而后,在一瞬间的惊愕与恍然中,他看清了。那东西并没有连着任何躯干,它竟然是……一只孤零零地悬浮在空中的断手!
“这是什么东西?!”谢宁下意识地叫出声,语气带着嫌恶和恐惧。
“莫非是……那家伙的尸体?”高尔瞪大双眼,表情中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只断手确系巴迩蒂所有。他惨遭凌虐的尸体被水晶线精密切割成若干细碎的部分。诺敏将盛满血肉残肢的玻璃容器带给卢奎莎,转而向澈尔揭发了昨夜囚室内的虐杀暴行。当时,恰逢济伽王于寝殿里设宴犒赏四将军,共享节日的喜庆,诺敏不便打扰,一直静候到宴会结束,将军们纷纷离席之际,他才把这件事尽述于长官。澈尔见王已然安歇,遂令他不要声张,随后与哈拉古夏讨论了起来。翌日下午济伽王醒来后,两人如实陈奏。卢奎莎几乎发狂一般地施暴于一名战俘,此种不正常的行为毫无疑问揭示了这女人蛰伏多年的那颗不臣之心。济伽得知此事后,命他们把卢奎莎叫来,他要亲自问话。前来传讯的高尔与谢宁满心期冀能见证这女人在王威下的战栗。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卢奎莎的研究室里目睹如此恐怖至极的场景。这样的景象,在过去十年中,是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就在两人为之震惊时,角落里骤然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那声音仿若幽灵的低语,又好似冥府的召唤。它们在缓缓蠕动,从地狱深处挣脱而出。身经百战的两名先锋瞬间意识到,此时他们面对的并非只是单个“东西”,而是好几只,而且它们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一直就在这个房间里。
这些被某种神秘和邪异的力量驱策着的亡灵自卢奎莎身侧站起,以保护者姿态拱卫成环,它们动作缓慢得宛如丧尸,却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战术协同,将龙术士护在中间,筑起了一道防线。
事实显而易见了。在卢奎莎身边严阵以待、保护着她的,竟然是数具早已死去的尸体。暗淡的皮肤紧裹着躯体,干裂的唇间露出残齿,双目却栩栩如生,眼底绽放着死前不甘的愤怒,恍若地狱里的魔神正透过尸骸凝视人间。它们的面容完全能辨认出原有的模样,腐败进程诡异地停滞了,就好像刚刚死去不久。它们身上泄出的也不是尸臭,而是死亡时的正常体味以及防腐液的刺鼻甜香。
复生的人不止是巴迩蒂,还有他的两名同伴。但这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复活”——三具兽人族遗骸被暴虐而任性地拆解重组,拼接成数个缝合怪。其原因在于巴迩蒂被分过尸,于是,卢奎莎索性将另两具完好的尸体也一并肢解,再胡乱拼合成一体,弄成了四具不伦不类的东西。每一具被“复活”的躯体都由残肢杂凑而成,塞着一些不属于本体的部件,甚至还各自带有一些缺损。有的缝合怪缺手,有的缺心,有的缺头。巴迩蒂被剖开的胸腔内悬浮着同伴的心脏,另两具躯干则错位镶嵌着不属于自己的臂膀。更可怖的是那些游离部件组成的第四具残尸。它偶尔组合成一体,又偶尔分散成一个个碎块。当它分散时,零件们被单独唤醒,化作飘荡于半空的骇人存在,就好比先前按住谢宁的那条断臂。
何等的疯狂,何等的邪恶啊……这不止是对生命与尊严的亵渎,也不止是对死亡本身的侮辱,更是对生死界限的肆意践踏和挑衅!
此般将死亡淬炼成艺术的禁忌图景,令两名兽人族先锋僵立当场。高尔的脸色一片惨白,两眼瞪大,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谢宁也同样呆住了。他的肌肉在颤抖,尽管他努力将这份惶恐强压下来,可是他脸上那抹真实的惧色,就如同即将崩溃的堤坝般,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
“我都说了,我正进行到关键的阶段……也好,就让你们提前观赏一番吧。”卢奎莎慢悠悠地起身面向他们,好像很满意于这两个向来对自己摆臭脸的先锋此刻惊悸万分的反应,勾起嘴角,愉悦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如同一朵在暗夜中诡谲绽放的罂粟花,在这阴森恐怖的环境下,简直比那些耸立着的兽人族亡灵更令人害怕。“怎么,被我的杰作吓到了吗?能‘复活’到这个程度,看起来应该还不赖吧?”
“一直以来,你们龙族,龙术士,都管我们叫异类,叫恶魔,”嘶哑而断续的声音从高尔的喉咙深处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气和敌意,向那个大肆玩弄着同族尸体的女人抒发,“但如今,在我看来,你这个所谓的人类,才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啊!”
似乎是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响动,守在门外的诺敏、噶尔汉当即推开门,急冲冲地进来查看情况。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那四具扭曲缝合的傀儡,还有半空漂浮着的一些断肢和头颅时,不禁都露出了惊恐欲绝的表情。
“这、这些是……”二人面面相觑,话声在喉头哽住,不知该如何表述下去。
死者虽然是刹耶方的人,可却在死后被惨无人道地摆弄,以怪物之姿重现于世,不得安宁,还要将摆弄他们的那个女人奉若主人。四名先锋的心底,同时涌起了同一种悲愤与屈辱的情绪。
“真是好笑啊。”卢奎莎讽刺地哼了一声,“我一心一意地为陛下的宏图和愿景而努力,却要受你们这般污蔑。看来,不止是那些隔岸观火的敌人不理解他,即便是他的手下,也根本无法体谅他的良苦用心啊。”
深知不能在这个原则性问题上与对方继续较劲的几人,立刻让情绪恢复了冷静。高尔和谢宁肩负着使命而来,他们相信,王在见到此等“杰作”后,断不会被这女人的鬼话所蒙蔽,必然对她的行为深恶痛绝,进而降下严惩。“你别高兴得太早。”高尔说,“等着你的究竟是奖赏还是惩罚,犹未可知!”
“事不宜迟,快动身吧,别让王久等了!”谢宁说。
卢奎莎似乎早有此意,便顺水推舟。“那就容我带上其中一具,呈给济伽王鉴赏。我正想着是时候向陛下展示我的最新成果呢。既然如此,不如就挑今天吧。”
“那可不行。怎能将此等污秽不堪之物置于我王的殿上?”谢宁立即反驳道,“把它们留在这儿。如果王当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自然会向你开口的。”
卢奎莎无意再进行这毫无意义的辩论,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开路。她身旁的怪物和残肢们安静地留在原地,即使身为操控者的龙术士离去了,它们也没有消失,俨然已成为了这个世界、这个研究室,真实而恐怖的一部分。
济伽王寝殿门前,有四抹静立的身影。在见到高尔、谢宁护送卢奎莎走来时,四将军各自露出了复杂难明的表情。渥兹华神色间透着几分不屑,用轻佻的笑掩饰内心的杀意;墨里厄的目光如芒刺般锐利,几乎要在卢奎莎的身上穿一个洞;哈拉古夏面容冰冷,愠怒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失望;澈尔眼神飘忽,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都或多或少地表露出不同程度的敌意,有的人仍稍加掩饰,有的人则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即将到来的闹剧。埃克肖开门而出,朝龙术士看去,表示可以晋见。卢奎莎莲步轻移,从容地踏入殿内。将军和先锋们站在原地。埃克肖也留在了外面,把那扇沉重的大门再度推上。
空旷的寝殿中央,陈旧的铜火炉吞吐着暗红焰舌,微微发热。室内的光线一片灰蓝,仿佛凝滞着天明时刻的混沌。济伽王坐在石床的一侧,月白色长发倾泻如瀑布,将面容掩入寒雾般的阴影。当卢奎莎逐渐靠近并停步后,他徐徐起身。纯白色软袍随着他的动作倏然扬起又垂落,恰似昙花于瞬息间完成盛放与凋谢的轮回。
“昨夜,你擅自残杀俘虏的事,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释?”
“陛下,”卢奎莎驻足在火炉前约三米的位置,微微仰首,“您早该将那个俘虏交由我处置了。他在您的仁慈下多活了一年,这已是他的福气。他注定是我的藏品。我想处理一个我的私人物件,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存在问题吧?”
济伽王面色骤沉。他径直走向卢奎莎,让她不禁被他威严又强大的气场所震慑。此刻,她才突然看清他肌肤下的青筋,那些青紫色的血管在额头和颈侧暴突,更加衬托出他的苍白。她还闻到他身上的苦涩药味,想必不久前,他才刚进过药。她的思绪不由地飘远。当他每次昏迷前,是否总紧攥着被褥,在剧痛中默然呕血呢?啊……她又忍不住陷入那些狂想之中了。
济伽王绕着卢奎莎缓缓踱步,“不要以为你可以瞒过我。你觉得我会对你的小心思茫然不知?”他一步一步地走,步伐沉稳而有力,全然没有病弱之态。随着他绕圈子的移动,声音从各个方位传至她的耳畔。“这么多年,我一直庇护着你,从无亏待,可你为什么总是不满足?”他极短地顿了半秒,又接着说,“你那样的行径,明显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懑。你一直都对我怀有怨言,是不是?你以为我会对你的举动视而不见吗?会容许你心中那悖逆之念继续存在?”
卢奎莎纹丝不动,静静地听着他的话。济伽的尾音落下时,人刚好踱到她的背后。突然,她只觉喉咙一痛,头颈以上的部位在一股大力作用下被迫后仰,像一只长脖被掐着往后扭的天鹅,弯出了一个濒危的弧度。
济伽王那只暴起青筋的手掌犹如一个铁钳,毫不留情地卡住她的要害。卢奎莎的紫眼睛瞬间收缩,张大的嘴巴想要尖叫,却只是溢出了一记嘶声。
“你若不给我满意的答复,我保证,你再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了。”济伽的警告声犹如死亡的宣判,字字淬毒。他虽然给了卢奎莎辩解的机会,却迟迟没有松开他的手。他长而有力的指关节继续像刑具一样牢牢箍住她的脖子,似要将这脆弱的生命扼杀于他的掌中。
颈部那强大的压力犹如千斤巨石碾压,让卢奎莎的呼吸停滞,吸不上一口气。此时,她的一切反抗都显得徒劳。她本能地抓住济伽手腕的双手,如棉花一样使不上力。她的脖子被掐住的部分,皮肤被压出数道惨白发红的褶皱,凸显出男人手指深深嵌入肉中的轮廓。她的脸因颈脖受力而极度扭曲,逐渐扩张的紫色虹膜里映着寝殿的天花板和施暴者面无表情的脸。她的整个背部都紧紧贴在济伽王怀里,身高差使她的后脑勺恰好抵住他坚硬的胸骨下窝。她的两只脚在逐渐脱力中变得虚浮不稳,其中的一只正踩在济伽的脚上。她的头发在挣扎中变得凌乱,几缕发丝贴在她那因痛苦而涨红的脸上。济伽能看到她的脸,于是他静静地注视着,欣赏着掌中猎物逐渐变红的面容,仿佛揉捏一朵濒临溃烂的玫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