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防线便有了一丝裂缝。他摇了摇头,紫褐色的头发像茄子皮似的飘动起来,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努力寻找着某种平衡和答案。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同意为首席、为他爱着的女人坚守秘密的,这是他的承诺。然而,那萦绕在心头对亚尔维斯的歉意以及对未来的不安,却像是一团阴云,始终都无法彻底散去。
这段时间,派斯捷除了中间回过一次领地,处理了两天政务外,其余时间基本都留在拉古萨。每一个白天,他都早早地起床。吃过早饭后,他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诊所门口。他会礼貌地敲门,等待耶莲娜为他开启。耶莲娜默许了他的看望和陪伴,也允许他时不时到荷雅门狄的病房小坐一会儿。虽然那双看向他的冰蓝色瞳眸总带着谨慎和戒备,但在逐渐频繁起来的接触中,派斯捷凭借自己热情开朗的笑脸、适当的耐心以及那三寸不烂之舌,主动拉近了与她的关系。他不想给耶莲娜增添不良印象,更不能毁坏这位单身医师的名节,每晚一到六点,他便会乖乖地离开诊所,回旅店吃饭睡觉。
在耶莲娜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荷雅门狄的身子没过几天就好了起来,几乎恢复了从前健康的模样。但耶莲娜却不让她轻易下床,担心她尚未完全康复,她只好被迫无奈地继续过着规律又枯燥的养病生活。她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看窗外,看院子里茂密开花的树,看那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个被人宣判只能活多少多少年的时候。那种被命运束缚、对未来充满恐惧与无助的感觉,再次占据她的内心。宿命这种东西,荷雅门狄以前很少相信。她更相信命运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可是,四十年生命历程中经历的一切,却在一点点推翻她以往的认知。宿命有时候真的很强大,它会在人们刻意忽视它的时候乍然出现,威力十足地搞破坏,逼迫人们去面对,向它屈服。命运太过无常,也太过无情,让任何企图掌控它的人都显得无力。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和充满压抑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荷雅门狄在单人病房住着,身体恢复了强健,魔力也回到正常水平,但偶尔还是会显现出一些精神不好的时候。状态不错时,她会坐在靠走廊的那张椅子上,静静观察派斯捷向耶莲娜献殷勤,听他说那些俏皮、亲昵又肉麻的话。多数时间,她只是看着,听着,或装作不知,置身于他们之外,但有时,她也会出言打趣道,“派斯捷,你老是这样缠着耶莲娜,只怕会起到反效果呢。”
面对类似的这些揶揄,派斯捷一般会呲着个大牙,朗笑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回怼道,“你还说我。你不也一直都孑然一身,比我这个单身汉又强到哪儿去。你若真想给我出主意,就先自己找个对象,找个伴侣,才更有说服力吧。”
“不,我并没有在给你出主意。我只是觉得,耶莲娜一直不答应你,也许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过呢?她靠自己的本事赚钱养活自己,生活充满了各种可能,无忧无虑。她不需要依附谁,不用听任何人的指挥和说教,不必去迎合他人的期待,完全能按照自己的节奏享受生命。她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好的?”她的说法通常会得到耶莲娜的赞许。
每次荷雅门狄和耶莲娜都能达成默契,每次派斯捷都面临被她们二打一的局面,因此,他每次都只能选择举手投降。
被荷雅门狄和派斯捷同时关心着、爱护着的耶莲娜,则仍然保持她忙碌的日常。白天尽职地接待每一位上门求医者,晚上把自己关在书房昏暗的烛光下,研究着那些早已翻烂了的医书和魔法书。她的桌上堆满了草药的残渣和各类魔法护符,书本纸张上布满了她的批注。她时而皱眉思索,时而拿笔记录,但更多的是在叹气。
派斯捷帮不了她,这问题并不是多一个龙术士就能解决的。就算他和耶莲娜一起给荷雅门狄输送魔力,也只能稍微延长一点疗效持续的时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火龙王与海龙王的黑魔法对她的侵蚀。诅咒类的黑魔法是永恒不灭的,没有任何净化的方法。一旦中招,终其一生都将无法摆脱它。削弱这可恶诅咒的唯一办法,便是让施法者中的一人被消灭,而若想彻底将它连根拔起,则需要全部的施法者都被消灭。这念头就像一颗毒瘤,时不时地蹦出来炸派斯捷一下,每当他不小心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时,他都会忍不住发出咒骂,痛斥自己的瞎想。
他觉得,自己应当与那位危险的龙族通缉犯保持一定的距离。她那针对龙王的控诉仿若一个漩涡,不经意间就将他的思绪卷入其中。不过,一想到她与耶莲娜之间难以割舍的情谊,他也明白,与这个女人保持友好且融洽的相处是十分必要的。耶莲娜常常忙于给病人诊治而没空搭理他。派斯捷插不上手,又不愿过早回旅店,在这种时候,他便会踱步上二楼病房,找荷雅门狄聊会儿天。荷雅门狄不太能应付派斯捷这种类型的男人,他风趣幽默,却过于油嘴滑舌。她过去对耶莲娜的那些隐隐的不放心,在见识到她的人格魅力后便已烟消云散,然而派斯捷……他是否值得信任呢?不管怎么说,这男人也是耶莲娜的老相识。基于耶莲娜的人品,荷雅门狄觉得自己有责任分出一部分精力去经营那些她最不擅长的人际关系,与派斯捷彼此尊重。实际上,只要他愿意将她和耶莲娜私交的秘密深埋于心,并注意在聊天时不要谈及他们各自的龙族伙伴,她就已非常感激了。
派斯捷当然也明白她心中的这份隐忧。他们之间的交谈总是屏蔽着亚尔维斯,刻意不去聊任何雅麦斯身边的人或事。不过,一些与龙族相关的不怎么重要的小事,偶尔倒也会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派斯捷为了跟荷雅门狄套近乎,有一次甚至对她说,“你知道吗?你住的那个大豪宅,最早可是由我一手缔造的。那里面的每一种建筑材料,每一件精致的陈设,全都是我的家族出资购买,然后派人运送到山上。”
是么?荷雅门狄微微好奇。虽然她不愿承认,但雅麦斯曾为了给她营造优质的居住环境,统筹包揽了整个装修队的事务。不过,她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噢,你说的是,乔贞的那个时代吧?”
那栋供历代首席龙术士居住的别墅,早在乔贞的年代就已竣工落成。它先后见证了三任首席的更迭和变迁。在阿尔斐杰洛的时代,首席居所就经历过一次装修,尽管只是内部的一些改动。等到荷雅门狄的时代,它又迎来了一次全面而彻底的翻新,不仅在内部加入了许多新颖的设计,连作为房子主体的外观也都焕然一新。尽管她和乔贞住的是同一栋屋子,但房屋内外的气势与观感,都已经大不相同。
也许是察觉到话题的走向快要触及雅麦斯这个敏感的点了,他们同时刹住话头,没有再深入下去。荷雅门狄对那栋豪宅的记忆早已淡化了。她如今住在一个她亲手搭建的小木屋,取材自黑木林。房子主体用粗壮的原木,门窗地板用细木,屋顶用木板和茅草,密封和防水材料用苔藓与泥土,从砍伐木材,到挖掘基坑,搭建框架,再到最后铺房顶,前前后后共用时两周。木屋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木床,一个存放衣物和食物的木箱,一个放碗碟的木架子,一把木椅;煮饭烧水的炉灶则设在室外,先用石头和树枝搭好基座,再用藤蔓编一个简易的支架悬挂小锅,下雨时就撑起一个小型的结界阻挡雨水。这小小的木屋只勉强够她一个人住,与豪华的首席居所完全是天壤之别。但即便如此局促,她也住得自在惬意。出门便是宁静美丽的自然景观,树木葱翠,鸟儿欢鸣。她可以拿一块木板充作画板,铺上纸张,尽情描绘着如诗如画的风景。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在聊天气氛即将陷入僵滞前,派斯捷又突然灵机一动。“你会让扫帚自己清洁房屋么?会控制刷子自动洗马么?或者,用魔法烹饪食物,快速炮制出美味的佳肴呢?”他接连抛出了数个问题,言语里仿佛在夸耀着什么。
这些奇妙的场景,她大多在耶莲娜的诊所见识过。每当夜深人静,诊所打样后,各种法术便会悄然启动,劳动工具像辛勤的小精灵一样在走廊和房间飞来飞去,给医生省去了不少干家务活儿的时间。
不过,荷雅门狄却很少将魔法运用于日常的生活细节中。她摇了摇头。
“这些可都是非常浅显的法术。”派斯捷仰起头,好似在为耶莲娜的这些“发明成果”而深深得意,“你现在住在森林里,用一些简单的魔法做辅助,能让生活方便些。”
“可是耶莲娜也说了,我不能用魔力用得太频繁。我一直都遵循她的医嘱。”
“她的话自然是对的。”他微微一笑,“那你平常会做些什么?”
“打劫啊。”荷雅门狄冲他眨了眨眼,“除了杀人。”
“哈哈,”派斯捷爽朗大笑,“你要是在我的领地上‘工作’,我高低得给你封一个‘森林侠盗’的名号,再让铁匠铸枚勋章!对了,你有没有兴趣搬到我那儿定居?我相信,龙王的猎手绝不敢在我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我的猎场可美了,漫山遍野都是橡树和栗树,绝不比你那个黑木林差。再往东还有松树林,北面的黑山山脉有一片针叶林,都很适合藏身。你就挑个靠近市镇的小树林住下,或者干脆找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别让亚尔维斯瞧见就行了。一个人独居在森林,未免也太过寂寞和无趣了,不是吗?”
“多谢你的邀请,但我还是想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生活。”荷雅门狄露出一抹礼貌而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笑容,“我知道,每个人的人生经验都不同,你或许觉得某些方式更好,可对我来说,我所选择的,就是目前最适合我的。”她抬手抚了抚耳畔的发丝,语气委婉地推辞,“所以,谢谢你,但我会继续走自己的路。”
时间拨转到荷雅门狄来诊所的第三周。耶莲娜终于松口,允许她外出活动了。她从住了三周的重症病房转移到客房,派斯捷为此抗议,醋劲大发,却被耶莲娜温和又坚定地反问道,打算何时回国。派斯捷被她这么一问,马上就老实了起来。
第四周的一个晚上,三人难得齐聚在一起共享晚餐。耶莲娜刚刚结束一位轻度食物中毒者的治疗,荷雅门狄和派斯捷在厨房坚持等她,待她忙完过来时,已经快八点了。
“你不用再赶我走啦,耶莲娜。今晚吃了这顿饭,我就跟你别过了。”派斯捷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都是他从外面的酒馆买来的。诊所主人在看见那装着满满一壶麦芽酒的玻璃壶时稍稍皱眉,却没有出声反对。起初,他们只是沉闷地低头进食,无人说话,就连一向活泼的派斯捷也安静得出奇。直到饭菜吃了大半,他才终于打破了沉默。
“荷雅门狄,”他缓缓开口,“我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说。”
相较于那位白发女子,他更早感受到耶莲娜眼中那不满又隐忍的目光,但这次他决定坦然面对。
“你所遭遇的那些暴行和迫害,着实让人怜悯。可你一旦踏上那条复仇的路,不止龙王将成为你的仇敌,从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在向整个龙族宣战啊。”他仔细观察荷雅门狄的表情,发现她异常平静,“恕我直言,我和耶莲娜不能介入。我们可以尽力帮助你的生活,在物质上对你施以援手,但超出这个范畴的事,我们实在爱莫能助了。”
一旁的耶莲娜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并未事先通过气,但耶莲娜也明白,她不能掺和荷雅门狄与龙族的恩怨。她似已同意了派斯捷的说法,默认他的态度也是自己的态度。荷雅门狄目光深邃地看着两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完全明白派斯捷的用意。他这是在委婉地劝自己放下仇恨,却又不能明言。
派斯捷的确是这么想的。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很认同荷雅门狄的复仇具有正当性,认为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向害死她全家的仇人实施报复本就在情理之中。故而,他只能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劝诫道,“你虽然目前的情况不太妙,但无论如何,你还拥有二、三十年的时光。希望你能在快乐中度过,别让自己过得苦大仇深,任由仇恨占据你的思想。要知道,若一心执着于复仇,且先不说成功的机率有多么渺茫,你甚至可能会早早殒命。”派斯捷鄙视自己的这番劝说,可他却身不由己。尽管有时他自己也知道,龙术士的立场,并不完全等于龙族的立场。
荷雅门狄默不作声。他这般言语或许是为了她好,但她不为所动,只是感慨。她的人生原有无数可能,却在十七岁的那个节点戛然而止。从此余生,只剩复仇这唯一的信念。就算机会渺茫,她也必须去做。
“你们的心意,我都懂的。”荷雅门狄的声音平静又坚决,“请让我听从自己的内心去做吧。”她看见耶莲娜一脸内疚和忧心如焚的样子,立即对她摇了摇头,表示无碍。在这条路上,她注定要踽踽独行,这一点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即便是孤身赴险,她也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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