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开始意识到对桑岩的感情,是在他不再送我回家之后。
分班后,我们像被命运无声分轨,不再有并肩回家的路,不再有并排而坐的课桌。我起初并没有立即感受到这段关系的终结,只是觉得哪里空了一块。那种落空感,不是突如其来的巨浪,而是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退潮,直到某天我忽然发现——原本以为还在身边的那个人,其实早就远去。
而那些被我习以为常的日常,在失去之后,却像老旧的录音带一样被反复回放。那些眼神、那些默契、那些话未出口的瞬间,一遍遍浮现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而滚烫。
我才明白,我对他的感情,早已悄无声息地,从一点点好感,变成了深埋心底的爱恋。
在我们还是同桌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未真正意识到这种情绪的分量。我们之间的互动并不多,他从不多言,但偶尔帮我解答一道物理题、在我退赛后替我辩解、在课堂上的一句玩笑,或是放学路上的那一声轻轻的“走吧”,如今回想起来,每一幕都像是命运留下的伏笔。
如今回忆起他的身影,我脑中竟不自觉地浮现出小说中那些完美男主的模样——他既像《飘》里的白瑞德,英俊、神秘、倔强,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又像简·奥斯汀笔下的达西先生,寡言、傲慢,却愿为所爱之人低头;甚至也有一点点三毛笔下荷西的影子,沉静又坚定,明明什么都没说,却早已在行动中替你做出了选择。
他不热情,却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他不甜言蜜语,却总用最平实的方式关心我;他会画画,功课好,英语发音近乎完美。他那种冷峻、克制、聪明而不动声色的少年形象,就这样,在我最容易做梦的年纪里,悄悄长成了我梦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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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已无法安放我膨胀的情绪,因为日记只是记录,而我需要一个可以主宰的空间——可以安排情节、编写对白、塑造人物的世界。所以,我开始写小说。
从前我喜欢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而现在,我试图创造属于我自己的故事——关于我自己,关于桑岩,关于一个无法在现实中继续、却可以在幻想中延展的世界。
小说中,我成了另一个我,勇敢、坦然、不再沉默寡言;桑岩也不再是那个骑车擦肩而过、远远背影的少年,而是会为我停下脚步,会凝视我的眼睛,会开口说出我渴望已久的话。
在小说里,他会陪我走放学路,不会突然离开;会听我讲废话,也会回应我的困惑。他成了一个有台词、有情绪、有思想、有情感的人物。
而我,则用一支笔,填补现实中那个未竟的青春。
我发现,自己在小说中描写他的每一段落,总是充满“沉默、冷峻、帅气、深沉”这一类冷色调的词汇。而正是这种神秘而遥不可及的色彩,为他平添了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我开始怀疑,我真的了解他吗?还是我只是爱上了自己构建出的那一部分他?我爱的,到底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我心中对“理想少年”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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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去书里找答案。
我读《飘》,看到郝思嘉执着于阿希礼,才明白她其实爱的是那个青春时代的幻影,而不是现实中的男人;我读《荆棘鸟》,看到麦琪用一生去爱一个不可能回应她的神父,才意识到,有时候我们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份爱本身带来的燃烧感。
她们都爱得奋不顾身,却始终无法靠近幸福。我开始警惕,自己对桑岩的感情,是否也只是他幻影的延伸?
我写下他们——云翼和桑岩的对白,让他们在北京冬日的黄昏街头一起吃糖炒栗子,在十字路口站着发呆;他们会吃醋、争执、和解,最后在毕业时彼此道别,说一句“再见”,而眼里仍藏着不舍。
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却还是一页页地写下去。因为我不敢,也不愿,就这样放手。
我反复回想我们做同桌时他偶尔流露出的眼神,我们之间那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试图从中抓住一点线索,去证明我们确实曾“心有灵犀”。
现实里我沉默,小说里我放肆。现实里我看着他远去,小说里我让他一次次地回头。
有时候,我甚至骗自己:这些故事不是幻想,而是“预演”——是“如果那天我鼓起勇气”的另一个版本。
书告诉我,人是可以选择欺骗自己的,只要这种欺骗能带来片刻安慰。而我,需要安慰。
那时的我多么希望,生活中的桑岩,也能像三毛笔下那个少年荷西一样,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你等我”,然后消失六年,最后又如约而至。
如果那时的我知道,十四年后我们会重逢,他会像三毛小说中的荷西那样,霸道地说“你等我一年”,然后毫不犹豫地娶我——
那些年我反复幻想过的剧情,不过是现实剧本里还没翻开的下一章,甚至比梦中更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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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我把那一叠厚厚的手稿装订成册。我给这本书取名:《再见,桑岩》。
在最后一页,我写下: “感谢你一直担任我故事的主角,陪我走过高中最孤独的时光。”
然后,我轻轻合上书,把它放进箱子最底层。
我忘了,“再见”在中文里,不只是告别,也可以是“再次相遇”。
窗外,夏夜微热,月亮高悬,风吹过窗棂,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惆怅。
我想起那些放学的傍晚,他骑车从我身边路过,随手挥一挥的动作那么随意,又那么熟悉。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时间的尽头。
然后,我们毕业了,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后来更是在不同的国家,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可时光能冲淡一切,却抹不去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那是青春留给我的印记,是我孤独世界里一束不明亮、但始终存在的光。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仍会想起他。想起那个坐在我右手边、永远比我安静得多的少年。
“桑岩,你还好吗?” “你是否还记得——你曾经的苹果脸同桌?”
这声心里的呼喊,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十四年后,我们再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