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岩说得对——“不要太把老师的话当真”,我终于开始慢慢理解这句话了。
自从“河边事件”之后,老师和家长对我的关注明显减少了。学校不再单独把我叫去谈话,班会上的“敲打警告”也没有了;家里也不再追问我是否“早恋”,甚至连暑假的旅行安排都照旧进行,仿佛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可这种“被放过”的轻松感并没有到来,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诡异的空荡。他们不再提起,不再追问,不再审视——但我却像是被判了“静默观察期”,被悄悄放逐到了一个没有声音的角落。原来,被彻底放弃关注,比被严加管束更让人心慌。
我已经失去了阅读小说的兴趣,他也不再需要替我放哨。看到我心不在焉的模样,他估计也不敢再指望我的“执勤能力”。他打瞌睡的次数明显减少,而我们之间,也悄悄维持着一段小心翼翼的距离。那个“秘密同盟”,仿佛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有时候,我甚至想,既然“早恋”的标签已经贴上了,不如就真的做点什么。比如——写张纸条给桑岩。可当我摊开纸,拿起笔,脑海却瞬间空白。写什么?“谢谢你”?“对不起”?还是“你为什么不再看我一眼”?每一句都在心头盘旋,却怎么也写不出口。
一张、两张、三张……纸一张张地被撕掉、揉起、丢进废纸篓。最后,桌面上空无一物,而我,心里却越发堵得慌。原来,最难写下的,从来都不是作文里的“抒情段”,而是那些真正想对一个人说的话。
“算了。”我轻声说。但我知道,这两个字说得再轻巧,心底那点悸动和不甘,并不会真的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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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文理分班,是每个学生都必须面对的一道关卡。理科意味着选择更多,但压力也大;文科相对轻松,却在录取中竞争激烈。
我原本还在犹豫,还没真正做出选择,可潘老师已经“先下手为强”。
那天晚饭后,我刚收拾完作业,爸妈便一左一右把我叫住。
“云翼,潘老师找我们谈了谈,”我妈语气轻快,“她说你物理成绩一般,建议你转文科,会发挥得更好。”
我愣了一下:“可我还没决定……”
“你觉得你学理科有优势吗?”我爸看着我,“文科适合你。”
“可我并不排斥理科……”
“你语文和英语都不错,历史地理学得也扎实,学文将来可以学金融、学管理……女生做这些工作更合适。”
“……更适合女生。”
这五个字,就像一根细细的绳索,轻轻缠绕,却牢牢锁住了我的反驳。我不是不可以接受文科,我只是——讨厌被替我做决定。
我低下头,没有再争辩。潘老师一旦插手,就意味着我几乎没有余地。我知道,她是想借着分班,把我和桑岩“顺理成章”地分开。而她也就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而我,从头到尾,不过就是那个被贴上“自私”“叛逆”“破坏集体荣誉”“早恋”标签的学生——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参加比赛,也没人关心我对自己未来的设想,连一次真正开口解释“我和桑岩其实什么都没有”的机会,都没有。
我忽然想到《包法利夫人》里的艾玛,她厌倦了丈夫、家庭和那个小镇,拼命想逃出命运设下的牢笼,最终走上了毁灭的极端。虽然我不会像她那样走到尽头,但那份“被决定”的窒息,我太懂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反抗文科,而是为了告诉他们——我还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哪怕只有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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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末,我独自走进了一家理发店。
镜子里的我,长发及腰,天然的大波浪像沉重的藤蔓搭在肩头。
“剪成什么样?”理发师笑着问。
我指着墙上的一张海报,是一个利落干净的短发。 “剪这个。”
“确定吗?剪这么短你可能会不太习惯哦。”
“剪吧。”
我的声音平静得惊人,仿佛那个决定在我心里已经酝酿许久。
剪刀落下,“咔哒”一声,第一缕发丝应声而落。那一刻,我竟有些快意。仿佛那些随着发梢落地的,不只是头发,还有我这些年被安排、被服从、被期待的种种模样。
镜子里的我,大眼睛更清晰了,颧骨的线条也更加分明。可最鲜明的,还是眼底那一抹没有被时间和现实削平的倔强与不服气。
哪怕只是一个发型,我也想握住这唯一属于我的主动权。
就像张爱玲写的那句:“女人剪发,是在向命运妥协时的一种表面反抗。”
我或许无法改变文理分班,无法改变父母的决定,无法澄清那些围绕我和桑岩的早恋传闻……
但至少,这一剪,是我自己说了算。
我不是在叛逆。
我只是想,在那些被替我安排好的人生剧本里,能有一页是由我自己翻开的。
哪怕只是一个发型。
哪怕只是,一根辫子的去留。
哪怕只是,用这样微不足道的方式,证明我还在这里,仍然握着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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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我故意踩着上课铃响的那一刻才走进教室。
我低着头往座位走,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突兀。说实话,我自己都还没适应镜子里那个“新版本”的自己。头发轻得像漂着,少了辫子垂在肩上的重量,我感觉自己像猫丢了爪子,连气场都不太稳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竟然是桑岩。
他看着我,目光在我发尾停留了两秒,似乎有些愣神,又像是早有预感。
他走过来,低声问我:“你剪头发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明明是句轻描淡写的话,我却瞬间被点燃。为什么连他,也要来质疑我的决定?
“莫名其妙,我剪头发还得请示你?”我没忍住,火气全泼了出去。
他像是被我吓住了,顿了顿,没再说什么,默默回到座位。
可第一节课的课间,他又凑过来,一脸不可置信地问:“你真的就……剪了辫子?”
我皱着眉,嘴角挂起讽刺的笑:“怎么,你心疼了?放心,又不是为了给你买圣诞节礼物才剪的。”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脑子里忽然闪现出我们演剧那晚的画面——灯光下,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那一刻的悸动仿佛还残留着温度。
我不知道我是在为剪掉自己的头发而心酸,还是在为剪掉那段尚未开始的“联系”而难过。
他也怔住了,像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那个晚上。
空气一度沉默得发紧。我赶紧补了一句:“你不该高兴吗?以后我不会再用辫子抽你了。”
他沉默几秒,低声说:“可你那头发……真的很好看。”
那句话不带情绪,却像针,悄悄扎进心里。不痛,但让人没法回应。
我不知道这句“好看”里藏着多少意思,也不敢细想。我只知道,我的辫子没了,搭在胳膊上的那个“武器”也没了。
那天整个上午,桑岩坐立难安。他的手一会儿搭上课桌,一会儿又移开,反反复复,像在适应一个突然消失的存在。
很多年后,当我和桑岩偶然聊起那天的事。
他笑着说,那天我剪了辫子,他整整一上午都坐立不安。
他说当时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那根本不属于他的辫子,会让他觉得那么不适应。
那天一整个上午,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怎么可以……不提前说一声,就这样把辫子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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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分班名单出来了。
我“顺理成章”地被安排进了文科班,他毫无悬念地进了理科班。
两个班分在不同的楼层,连偶遇都变得稀缺,像是命运刻意在疏远。
我们之间,本就什么都还没开始。
可现在——却像是,提前宣告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