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阳光不再刺眼,变得柔和起来,校园里的玉兰和樱花也陆续绽开。风轻轻拂过教学楼和操场,空气里有一丝说不清的暖意和躁动。
可对我来说,这个季节最“可怕”的事情也如期而至——
学校一年一度的春季接力赛。
按照惯例,每个班选出10个男生和10个女生参赛,每人跑400米,最后以全班总成绩决出名次。操场四周坐满了观赛的同学和老师,是整个学期最“全员露脸”的大型活动。
我从来不喜欢这种场合。
自从中学开始身体发育以后,我就变得越来越讨厌体育课。不是因为懒,也不是不想锻炼,而是因为——我有难以启齿的隐痛。
到了高中,我的胸围已经到了C罩杯。这个数字在教科书里不过是一行冰冷的文字,但在现实生活中,它却成了无数目光停留的理由。那种若有若无、假装无意却又充满审视的目光,是我无法躲开的日常。
最让我手足无措的,是我那个一贯粗心的妈妈。她从未意识到这些微妙的变化,更没想过要带我去买一件合适的胸罩。她总是说,“你还小,穿校服就够了。”我也羞于启齿,渐渐地,这就成了一个我独自面对的困境。
班上的女生有时会笑着说:“云翼,你是不是混了俄罗斯血统?”
“你头发卷卷的,身材也太不像我们了吧!”
她们语气里没有恶意,甚至带着羡慕的调侃。可我知道,我确实和她们不一样。
但这种“不一样”从来不是值得骄傲的标签,而是一种我努力藏起来的负担。尤其是在需要穿着统一校服、在众人面前奔跑的集体活动中,这份负担就像被放大了十倍。
而现在,我必须站在阳光下,在成百上千道目光注视中奔跑——震动、摇晃、尴尬。
那不仅是身体的失控感,更像是被人用目光一层层剥开,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我不想被盯着,不想听见背后的窃笑,不想在跑道上跌跌撞撞。
更不想——在桑岩面前,显得那么不堪。
我不想比赛。甚至,不想出现。
往年我总能设法“低调隐身”。
选人名单贴出来,我永远不在其中,仿佛我和这种大型活动天然绝缘。
可这次,我没能逃掉。
因为——潘老师亲自点名让我参赛。
她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也没有给我退缩的机会。
我知道,这是被她盯上的后果之一。
不是因为跑步有多重要,而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继续“关注”我。
——而我,终于成了她眼中那个“值得特别引导的学生”。
/
比赛当天,我的噩梦如约而至。
操场上人山人海,整个年级的学生都聚集在看台边,几乎连教学楼的窗户都挤满了探头张望的身影。喧嚣、热浪、广播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场嘈杂的风暴将我裹挟其中。
尤其是那些刚跑完的男生,三三两两站在跑道边,笑闹、起哄,大声点评正在跑步的女生,毫无顾忌地指指点点。
我站在起点线前,心像突然沉入了冰水。
胸大的女生,跑步是一种惩罚。
每一次迈步,身体都会被强行带动,胸口的两坨肉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肆意跳跃,像是全世界都能看到的秘密。
我试图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只要跑完就好了。
可才跑出几步,我就听见了。
笑声。
口哨。
“你看她……”
几个男生的声音在我耳边飘过,不大,却清晰得像是贴着耳膜说话。
我不敢回头。
我试图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可他们的视线就像一道道灼热的光束,狠狠地落在我胸前。
我越跑越乱,越跑越慌,脚步完全失去了节奏,像踩在一块会塌陷的浮冰上。
尴尬、愤怒、窒息、惊慌——像潮水一样一层层淹没我。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热度在持续升高,我再也无法继续。
跑到一半,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呼吸猛地一滞。
下一秒,我扭头冲出了跑道。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还有隐隐的哄笑。我拼命捂住耳朵,却依然挡不住那些声音穿透皮肤、钻进骨头。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只记得身后是操场的吵闹,是人群的低语,是几个男生“那女生疯了吧”的嘲笑。
还有我心口的狂跳,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我整个人炸开。
/
我的退出,惹了大祸。
在潘老师看来,我是个可耻的“逃兵”,不仅给班级抹了黑,损害了集体荣誉,更是自私到了极点。
她甚至把这件事上升到了“品行问题”的高度。于是,在那一周的主题班会上,我成为了众矢之的。
迫于潘老师的压力,班里的同学发言的时候,或轻或重,多少都参杂一些指责:
“比赛是代表班级的,不是个人的事!你说不跑就不跑,太自私了!”
“你这样半途而废,让我们班的分数直接垫底,你不觉得羞耻吗?”
“跑得慢就算了,关键是你连拼搏精神都没有!”
他们的话对我来说是不着边际,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真正的理由。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被推到众人面前示众的犯人,接受无数道目光的审判,却不知道如何替自己辩解。
当轮到桑岩时,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语气平淡:“我觉得,她只是有点娇气。”
全班顿时安静了一秒。
娇气?
仅仅……只是娇气?
没有谴责,没有批评,没有指责她不顾集体,没有高高在上的道德审判。
只是平淡的一句:“她只是有点娇气,不过……换个角度想,定参赛名单前,征求一下个人意见可能更好。 ”
我猛地抬头,看向桑岩。
他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完了就又慢吞吞地坐了下去。
但我的心里,却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娇气”这两个字,不像是指责,甚至更像是一种……保护性的评价。
像是,他不想让我被继续围攻,所以用最轻巧的方式,帮我解围。
/
同学们都发了言,潘老师自然希望我在全班同学面前表个态,认个错。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告诉大家,我只是太过害羞和恐惧,不想让一群男生盯着我的身体评头论足?
或是,我并不是有意退出比赛,而是觉得自己已经无地自容?
再或是,我在赛道上感受到的那种刺骨的羞辱感,让我只想逃离一切?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但又倔强地不想认错。
我十指紧扣,站在讲台前面对全班一言不发。
潘老师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今天,我们就围绕‘集体荣誉’与‘个人责任’展开讨论。我希望,大家能正确认识什么叫团队精神,什么叫自私和不负责任。”
于是,这场批斗大会结束后,我就成了全班最不受欢饮的人,同学都躲着我,怕被潘老师看到。
班会结束后,我默默收拾书包,慢吞吞地想在大多数同学离开后人少的时候再一个人走掉。
可刚走出校门口,一只手突然拽住了我的书包带。
我回头,对上一双淡淡的眼睛和黑黑的眉毛。
“别多想。这次退赛不是你的错,或者下次你应该找一件更适合运动的衣服。”桑岩低声说,语气不轻不重,听不出任何调侃的意味。
我怔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知道?
他明白我为什么退出?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脸颊忽然泛起一丝热度。
然后他骑车走了。
可我站在原地,耳边一直回响着那句简短的话。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书包带。
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看透我的难堪,但却没有嘲笑,甚至给出了一句贴心的提醒。
这一刻,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他真的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