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枫山行宫的小梅园还亮着灯。
沈疏的卧房也在小梅园,就在太子的隔壁。小梅园在行宫最里面,以山崖作围墙,白天登高远眺,可见峰峦重叠,气势壮观,与小梅园的精致秀美相映成趣。
沈疏喜欢住在这里,不仅是因为此间景致好;更因为,这里是当年皇后来行宫的居处。如今,太子住当年皇后的卧房,而沈疏则住在太子的卧房。
这间屋子里还留着太子小时候的一些物件。
小鼓,弓箭,骑服,沈疏拿起时,眉目皆是温柔的笑意。
殿下小时候可不像今日这般文静沉稳。
她真的很满意如此安排。
整个行宫,除了银炭燃烧的“哔哩”声,一切都似沉沉睡去。
沈疏洗漱毕,脱衣上床。但不知道是不是白天茶喝得太多,沈疏只觉得心里突突地跳,半宿不安。
一会儿担心太子醉得那么厉害,却依然执意不要人伺候;一会儿又想着自己在行宫住了这么些日子,寄回了那么多封信,爹爹的回信只要她好生伺候殿下,显然是信任自己,可殿下的态度又那么难明……
屋子里的炉火烧得太热了,她踢掉被子,索性爬了起来。
虽然天寒地冻,但未必不能赏雪;而且,来了这么多天,一次也没泡汤,到底有些遗憾。
要是殿下同去就好了,可惜,他醉得那么厉害。
沈疏披上狐皮氅衣,带上门出去。
前殿的欢歌笑语,觥筹交错之声也彻底地平息了,这样正好,不会有人看见她泡汤。
沈疏一路来到假山前。
偌大的汤池水流汩汩,热气氤氲;随着山势蜿蜒回环。
沈疏见这一方好水,来了兴致,去浴房换了泡汤的衣服,叫人准备了酒食放在一边的岩石上,便将自己沉入温泉之中。
顿时毛孔舒张,通体舒泰。
她一下一下地泼水玩,湿衣裹着手臂,玲珑半透,水下的身躯更是曼妙绝伦。
这倒比自己在家中浴房中沐浴,更叫人浮想联翩。
沈疏打量自己,竟然也羞臊起来。
难怪殿下总是拒绝她的邀请。
这种样子男女相对,确实……失礼。
殿下考虑周到,沈疏怅然若失。
殿下的心思就如那水汽遮眼的假山,就算离得再近,也看不分明。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伤怀无力。
水流朝山石后蜿蜒,沈疏泡得脸热身躁,便去追逐那一朵不知何时落水的黄金梅。
她在山石前停了下来,山石后似乎有人说话。
水声泠泠,听不真切。
“沧州……沈登……一力承担……没有一个人来……”
沈疏愣住了。
陆大人……不是被囚了吗?怎么会来这行宫?
她下意识后退,逆水而返,水声骤大。
她慌乱地朝山石后看去。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
殿下站在岸边,居高临下俯视着沈疏,他身边再无旁人。
雪花纷纷落在殿下的肩上,他只穿着月白常服,负手而立,警惕清冷。
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沈疏仰面,忍着遮挡自己的念头,笑靥如花:“殿下也来泡汤吗?”
段书斐的目光快速地打量了她一下,又停在她脸上。
沈疏像是没察觉到太子目光里的审视,又上前一步,继续邀请:“殿下也来试试,保证疲惫一扫而空。”
段书斐突然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微促的呼吸中,段书斐的目光向下,将风情尽揽。
沈疏何曾被殿下这样看过?
她羞怯难耐,欲低下头去,可殿下不许,手上用了三分力道,逼着她看自己。
“我醉了,不宜泡汤。”
一时间春意尽失。
太子又站了起来:“阿疏小心着凉,我去睡了。”
沈疏直到他走远,才抬起头来,仰面去接那雪花,缓解那一身难耐的燥热。
太子回到小梅园时,卧房的铜盆下露出一只竹筒。
他取出里面的纸笺,打开一看,眉头皱起。
他的太子妃竟与五皇子围炉夜话,喝酒看戏放烟花?
真是好不省心呐!
次日,雪晴。
小梅园两间卧房都悄无声息。
大约是两位主子昨晚都睡得极晚,是以今日日上三竿,却都还睡着。
杨宽在梅园入口处来回踱步,将一块地面的雪踏得泥泞,他心中万分焦急,可殿下却“稳如泰山”。
北方三州十二位大地主明明接了沈相的密函上京谋事,可到了约定那一天,竟然一个都没来。
太子丝毫不急,这青天白日的,竟然睡起了懒觉。
杨宽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止步,朝楼上看去。
他不会是跟沈姑娘……睡在一处了吧!
杨宽有些意外,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正常。
本来就是要取信于沈相才将人带到这行宫来;既然来了,自然会恩宠有加。
只是,这事了了之后,他打算怎么安置人家?
也是个麻烦。
正在胡思乱想,右边卧房的门打开,太子从里面走出,朝他招了招手。
看来并没有。
这小子,竟还是个坐怀不乱之人。
杨宽嘲弄地笑了笑,却不敢耽搁,立刻上楼。
太子亲手给杨宽倒了杯茶,右手搭在他肩上:“今日你照看着点,我回宫一趟。”
杨宽正要站起来,却被他按住,只好捧着温热的茶水道:“为何!”
太子笑了笑,却不作声。
杨宽哪里知道太子的心思:“沈相那边随时会来消息,您这个时候回宫做甚?”
太子深恨他不如太锋善解人意,只得道:“我出宫太久,怕宫里有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您不是与陛下约好了……”
太子无奈地看着他。
哦……
那唯一的变故,只能是某人的太子妃了,听说,这位太子妃糊涂莽撞,擅长闯祸。
杨宽立刻做出“你够了”的表情,指了指隔壁:“她要是问起你,我怎么说?”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昨晚太锋来,似乎被她察觉了。”
“什么?!”
“我现在不清楚她有没有起疑,总之你今日替我看好她,我晚上就回来。”
“我跟她又不熟,而且我又是个男人,怎好……”
“谁叫你被她发现了!千军万马中你尚且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盯一个对你全无防备的姑娘,你倒推三阻四。”
“不是我不肯,殿下你这事做的不厚道。”
段书斐道:“少啰嗦,我自有分寸。”
杨宽不饶他:“你这桃花债,怕也难还。”
“我自会保她全身而退,等这事一结束,我便送她去云水族,保她一身无忧便是。”
杨宽还是摇头。
不过,这属于太子的私事了。
“对了,万一今天沈相有消息来,你又不在,如何?”
段书斐皱眉,似乎很头痛:“不会。”
“为何?”
“因为……沈疏还不确定我的心意,我猜,她写回去的书信里,对我多少有些怨怼。”
“那你还……要我说,你早该把人娶了,安了沈相的心,哪里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我说了,我有分寸。眼下最重要的,是后院救火。”
杨宽放下杯子:“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呀!”
段书斐笑了笑:“有劳。”
雪天路滑,太子骑马,一个多时辰便入了宫。
杜若宫里,段季旻正陪崔狸下棋。
他听到动静回头,不禁感到诧异,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段叔斐毫不掩饰的怒气。
段季旻眼中隐隐有兴奋,语气却亲呢:“哥你回来了?”
段叔斐的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你又想干什么?”
“你看见了吧,阿狸,”段季旻回头,有些委屈道:“我说我哥不信我,你还替他说好话,你来说,我们干什么了。”
“下棋,放烟花,看戏,做点心下面吃,真没干什么坏事。”崔狸见段叔斐那表情,也有些发怵,立刻交代的明明白白。
段叔斐看了一眼棋盘:崔狸会下围棋?
下棋,放烟花,吃面,看戏……
段季旻会有兴趣干这事?他只对下毒,养蛊虫,杀人感兴趣。
段叔斐转身瞧着段季旻:“枫山行宫有你的人?”
段季旻一愣,随即惊讶道:“我的人怎么会在行宫,那处宝地父皇不是给你了,我有这么不识趣吗?”
他猜到他调虎离山了,这反应也太快了吧。
那熟悉的妒意又浮现了,段季旻脸色变得阴沉。
段季旻一扔棋子:“我还有事,阿狸,下次再来找你玩。”
崔狸朝他摇了摇手。
段季旻一走,段叔斐身后的侍卫也都退下了,崔狸见段叔斐脸色一直不对,却不知道又是谁哪里惹到他了,小心陪笑道:“殿下,下棋吗?”
段叔斐走到案边,也不说话,就着段季旻那盘未下完的棋落子。
“不是要下棋吗?愣在那里干什么?”
崔狸见段叔斐没有发作,便把心放进肚子里,全神应对起来。
不过几个起落,崔狸一败涂地。
段叔斐脸色更差,语气却还平静:“这么臭的棋,谁教的?”
“五皇子……不是我棋太臭,是殿下太厉害了。我在五皇子手上,能过很多招的,一盘棋也能下半个时辰的。”崔狸边辩解边拍马屁。
段叔斐不吃她这一套,冷笑道:“你可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耐心,如此无聊的事情,竟能陪着你玩半个时辰?”
“什么意思?”
“你这水平,八岁的他你都下不过。”
“啊……那么厉害的吗?那他一直是让着我?”
段叔斐站了起来:“下棋好玩吗?”
“好玩呀!”
“放烟花呢?”
“好玩……”
“看戏?”
“……好,好看。”
崔狸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因为段叔斐的脸色越来越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