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奶奶下午又开始犯病了,脾气也开始渐渐急躁起来。做手工活的时候一个没对准,就把整个都丢在地上,还把沙发上的靠垫,桌上的塑料盆都往地上丢,不够还用脚踩了踩。
李宓等她情绪发泄了,才出声安抚。哄她去房间之后,她散乱着头发,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幸好危险性的瓷器、玻璃,都被她习惯性地拿到厨房那边去了。
李宓叹了口气,也没去收拾,顺势坐在廊下的凳子上,拿出手机发消息。
她之前托娄姨找的专家快回国了,想再确认下具体什么时候可以回国。
笃笃……“李宓小姐?”
李宓抬头,是赵姨,让她叫她名字,赵姨最后妥协这样四不像的叫法。
“在忙?”赵姨站在门口,没进来。
看到她手里的托盘了,李宓走过去。
“赵姨,你不用特意拿过来的,我有空会过来……”
刚一说完,她顿了下。
赵姨后面的台阶下,是一身驼色风衣的陈敬时。
陈敬时站在那里,脸有些憔悴,眸色依旧沉静, “走走?”
李宓点点头,身体先于脑袋做了决断。
赵姨笑眯眯,没把盘子递过来。“我帮你放厨房……这个点儿老人家休息了是吗?我帮你看着,放心哈……”
李宓还是把盘子拿过来,“拿给我吧赵姨,客厅里比较乱,你先回家,一时半会儿奶奶不会醒的,我先回房间拿件外套。”
两人往里走,李宓去厨房放下东西就回了房间,趁这间隙,赵姨已经看见那一团乱的客厅,肯定是老人家又犯病了……赵姨想起刚才李宓有些狼狈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李宓随意披了件长外套,再扎了扎头发就往外走。
赵姨站在廊下朝她挥挥手,“你先和陈总谈事情去,这里有我呢!”她还是坚持留在这里。
李宓道了谢,靠近陈敬时,两人一起往河边走。
一开始气氛是沉默,甚至是沉闷的。
两个人平时都不是多话的人。
天色已暗,锦溪边除了昏暗的路灯,只有他们两个人,再看不见什么,连喜欢溜达的阿猫阿狗都不见了踪影。
陈敬时思索着什么,终缓缓开口。“今天黄宇龙警官找了我。”
李宓侧头看他,阿龙找他的事,一定和今天隔壁发生的异常有关。
“梁冠军,是我母亲那件事的共犯,也很有可能是主犯。”
李宓完全停了下来,她终于知道今天,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还好吗?”
陈敬时淡淡说,“不太好,把上次我们喝剩的酒喝完了,还加了点洋酒。”
李宓不是个很会安慰别人的人,汪淼淼那次她是把自己的事情剖出来做对比。这一次,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只好“笨拙”地安慰,“梁冠军会得到他的惩罚,还好他还活着,你有的是办法。你母亲会在天上看着你。”
陈敬时无声地笑了,她某些方面和自己真像。
“所以,运呈的宓总当时也是这样做的吗?”陈敬时忽然来了这一句,戳破了一切的窗户纸。
李宓完全没想到,下一句会是这样的话,她瞬间冷脸,冷漠回应,“我怎么做,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她转身就往回走。
陈敬时立马拉住了她的手臂。
“我没有恶意,听我说完,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
“不论陈总有没有恶意,我在锦溪镇就是李宓,我已经不是宓总,运呈已是收归政府管理的国有企业。但陈敬时,你不是,只要你活着,你就要为联时托底。”
陈敬时苦笑,他就是往前推了下,这怎么瞬间就变成了刺猬,扎着自己还要扎别人。
陈敬时选择这个时候这样做,他承认自己受了刺激有点冲动,他开始只是想和她说说话,可就突然不想维持原来的距离。
这是他身上极为少见的,照着直觉不计后果的行为。
两人黑暗中对视,陈敬时明显感到某种潜伏已久的情感正蠢蠢欲动。
陈敬时的手松了松。
他少见的退却。
李宓捏住他的手,用了点劲挣脱,毫不留恋地离开。
她一直往前走,道路昏暗,像草原上无数个夜晚。
小姑娘刚成年,外婆就去世了。她让她好好活,让她去看看外婆生活过的江南。
她带着外婆辛苦积攒的一点钱,没有去看江南,而是去找了妈妈。
她这里留有妈妈以前的信,上面有地址。
这个信可以找到爸爸,也可以找到妈妈。
她走了很远的路,坐了很久的绿皮火车,来到了这个大城市,而那个地址早已变成高楼大厦。
蓝天碧野,远山连绵;车水马龙,霓虹灯上。何处为家,何以为家?
李宓住在隔壁的小旅馆,每天吃馒头奢侈点会买包子,从窄小的窗户里看着那栋大厦的一角。
老板娘告诉她,这里拆迁之前,是一家豪华酒店。
第三天,她回了家乡。
读书、考各种可以干活的证、打工……
她考到了这里最好的大学。
老师说她太可惜,志愿填低了,完全可以往京城去。
李宓却说,这个大学是她的梦想。
其实,不是的,这个城市是她心里解不开的结。
李宓来这里读书之后,开始通过各种途径找人,找父亲。她知道,她的父亲家境不是一般的好。
在她看来,这个父亲一开始就没有对妈妈有什么正经的心思,只是一时无聊的玩物。
不留真实地址,不留照片。
李宓知道自己是大海捞针,这里有钱人多如牛毛,姓李的比比皆是。
似乎老天看不下去,有一天,他们学校有个捐赠仪式。
出席的,就是李雍、娄海平夫妇。
当时李宓就坐在台下,和往常一样被拖来完成任务充个人数。
李宓看着台上,分外般配的夫妻俩和校友亲密的在合影,听着前排的同学在八卦,说他们是门当户对,李先生是富二代,娄女士是政治世家。
李宓默默听着。
接下来是李雍的演讲。讲自己年轻的时候去了草原,那里的草原也不是我们想的一望无际,有起伏的山,景色很美。他说自己吃了很多苦,还开玩笑一样说着遇见了自己的初恋。
说到这里的时候,气氛轻松,下面的学生甚至开始起哄。
妻子娄海平反应很快地拿起话筒,说了句,“我也有哦,可惜不是你……”
一语双关,大家全笑了。
只有李宓,冷静地站起来离开。
她回宿舍随意拿出一本笔记本,弯腰翻出一封当年的信,又回了会场。
她没有进去,在剧院贵宾出入口等待着。
终于等到了夫妻俩出来,身旁陪着学校的大领导。
李宓跑了过去,一脸兴奋地要签名,说自己也是来自草原。
不同于讲台上的如沐春风,李雍眉头一皱,正要拒绝,娄海平先出声,把本子接过递了过去,又轻声询问车子怎么还没来。
领导立马往前走了几步,看看路,又拿出手机来。
李雍在外不会驳妻子面子,打开笔记本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变幻着,又迅速恢复如常。他笑着对紧紧盯着自己的小姑娘说,我没带笔,不好意思。
李宓和娄海平都没说话,同时把笔递了过去。
李雍接过妻子的笔,手调整着本子竖起一边,飞快写了几笔又阖上把本子递了回去。
娄海平则微笑的看着李宓,刻意弱化了些气势。
“小姑娘不错,什么专业的?”
这是娄姨对她的第一句话。
“财务。”
“好选择,女孩子这个专业吃香。”
“这个专业好找工作。”
“有个明确的目标,很好,我女儿就缺了你这样的坚定和执着。加油,孩子!”
李雍则根本没看她们一眼,倒是看到车来了,就兀自上了车。
李宓目送车子离开,翻开笔记本,信封上的字迹,潦草,像一团团乱线,故意把一切搞的模糊看不清。
李宓知道,自己这个父亲,不会承认她,甚至是讨厌自己。
她不在乎,她就想找到妈妈。
一天后,李宓从图书馆勤工俭学回来,已经很晚了,路上被一个陌生人拦住,名片递过来一看,是李雍的助理。
李雍开价很大方,给了一笔对她来说是巨款的钱,又很“仁慈”地提醒,如果想出国读书,价格还可以再谈。
李宓很爽快的答应了,很快,学校给了她交换生的身份,她离开这个城市。
然后,大四那年她回国,又通过导师关系,利用实习去了运呈,表现优异,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李雍还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不会想到,她会这样堂而皇之的来到运呈。
毕业后第一年公司年会,李宓表现突出,被财务部门破格推选为优秀员工。
台上颁奖的,是李雍。
李雍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表情比之前那次显眼多了,很明显的脸沉了下来。旁边站着的其他部门的员工内心惴惴不安,想着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大BOSS。
只有李宓,面色如常,镇定地根本不像是个新员工。
李雍把奖杯递了过去。
“李总,谢谢。”她甚至淡淡笑了下。
李雍不再看她,略过她,直接给下个员工颁奖。
后来,不出所料,那个助理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把她带到了顶层。
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地下踩着的是CBD中心花园,背后落地窗框着的是一线江景。
“想不到,你这孩子竟然是个不讲信用的人。”李雍站起来,踱步到她身前,弯腰看着她,居高临下,裹挟着强烈的威慑。
阿宓,你爸爸的背影像草原的山一样可以让人放心依靠。
她忽然想起妈妈对她说过的这一句。
李宓笑得无赖,“像你。”
用他的钱武装自己,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雍并没有生气,也笑了。
在外人看来,两个人的笑是如此神似。“孩子,你要什么?你知道,我不会认你。李家不需要你。如果不是因为顾及到你母亲的性命,我是不会让你来到这世上。”
“我也不需要李家。”李宓抬头,并没有因为冷酷的话语而伤心,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说出了这些年来一直执着于心底的话。“我要妈妈。”
李雍定定看了她许久,似乎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过了会才说了一句,“你妈妈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