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尔斐杰洛罗织的大段理由中，有一个要点切中了麦克辛的软肋。他确实由于任务的失败而感到害怕，不敢回去接受龙王的重罚，可如果加入阿尔斐杰洛的反叛大军对抗龙族，同样也是死路一条啊……

“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活下来不受任何损失的机会。”阿尔斐杰洛决定给麦克辛最后一次施压，说话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不容他反驳和犹豫。“这个机会连波德第兹都不曾拥有。”

“……可恶！我到底该怎么做？可恶啊啊啊！”

毫无意义地仰天怒喊了一阵，无路可逃的这名男子，终于无奈地向敌人、向昔日的同伴垂下了肩膀……

“——真是个可造之材。”

一个缓慢低吟的男人声音，在被烛光笼罩的昏暗房间里响起。这个房间距离众人所处的战场非常遥远，却好像就在它隔壁似的，完全能够看到在那里发生的事。

远方，建造在南喀尔巴阡山的地下宫殿——

阿尔斐杰洛、波德第兹、麦克辛之间所发生事件的整个过程，正通过“王之眼”宾那双几乎能监控整块欧洲大陆的神眼，传输到刹耶王眼前。

宝座上的王兴致勃勃地看着部下展现的场景，仿佛在欣赏一场绝妙的话剧表演。“换作我是那个男人，也一定会这样做吧。”

挑起龙术士互相厮杀，以此削弱卡塔特的这条妙计，其结果稍微有些出乎刹耶的预料。阿尔斐杰洛没有按自己的要求将那两个龙术士赶尽杀绝，反倒活捉了其中一人，要把他带回自己的据点。然而，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刹耶非但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非常兴奋的样子，赤色的双瞳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愉悦的光芒，对阿尔斐杰洛的表现赞不绝口。

“那我们就更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了。”宾单手搭在王的肩头，保持这样的姿势继续传输脑中的画面，同时身子半弯，贴在王的耳边，用提醒的语气低声说，“那个男人，一定是想借机扩充自己的势力，才饶了那个龙术士一命。王，千万要当心啊。”虽然心里面知道英明睿智的王肯定比自己更早就揭破了对方的如意算盘，不过考虑到臣子身上的劝诫责任，他依旧选择了开口。

听完部下郑重其事的谏言，刹耶王笑容甜美，游刃有余地说道，“我连首席都能容下，还用得着担心那种实力的龙术士吗？”

“那个龙术士只是小角色。真正恐怖的是那个首席。收留那种男人简直就好像养了一头猛虎在身边，随时都会有被他反咬的危险。如何安置那个男人，我们必须早作打算。”

“怎么回事，宾，今天格外话多呢。”瞄了一眼平时沉默寡言的宾，刹耶王嘴角的笑容愈发甜腻，用轻佻的语气调侃着态度谨慎的部下，“类似的谏言，光是霏什那家伙就至少向我提过二十次了。”

“我只是担心……”

“我明白，我都明白。”刹耶点点头，把目光转向远方的战场，“不过嘛，游戏就是要这样玩才有意思。”

“游戏？”

“哈，真是越来越让我兴奋了啊。”

发出由衷赞叹的刹耶王，并没有接着宾的询问说下去。虽然屋子里只有这名部下陪伴自己，然而王的声音却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碍，直接与千里之外的阿尔斐杰洛对话起来。

赤色眼眸带着憧憬，痴痴地望着红金色头发的男子。

“首席……我会期待你今后的表现。”

CXCV

彩虹桥——

守桥的杜拉斯特与回程的阿尔斐杰洛在桥上相遇，尴尬的气氛瞬间铺陈开来，连周围的空气也仿佛静止了。

在他数小时前准备过桥去人界的那个时候，杜拉斯特就曾委婉地劝过他，不要再一意孤行。阿尔斐杰洛不但没有把对方的忠告听在耳里，还用挑衅的言语鼓励他去告发自己。如今，在见到阿尔斐杰洛回来的这一刻，杜拉斯特竟然一脸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四目相对。从那做贼心虚一样的表情判断，显然在阿尔斐杰洛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怎么了，杜拉斯特，你这个样子，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啊。”

“……也没什么。想必您已经猜到了。”

“你把我擅自跑去人界的事告诉族长了？”

“对不起，我实在无法再替您隐瞒下去了……”

阿尔斐杰洛听后默默不语了一会儿，最终他既没有怪罪杜拉斯特也没有恼羞成怒，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有错。错的从一开始就是我。”

从首席堂堂正正的态度中觉察出他似乎愿意主动承担过错，杜拉斯特稍微放宽了心，轻叹一声后，鞠躬向他表示，“我陪您一起过去吧。”

“为什么要陪我？”阿尔斐杰洛不解地皱起眉，“难道在我接受处罚时，还要你在一边旁听结果吗？”

守桥者弯下腰，平静地回答，“是族长的命令。我将与您一同受罚。”

听到这样的回答，阿尔斐杰洛不再多说什么了，在杜拉斯特的陪同下，走最近的路赶向龙神殿。那座他已经无数次踏入的神圣殿宇，一如平常那般宏伟，孤傲地屹立于卡塔特大山脉群的至高处。阿尔斐杰洛端详着殿内组成这盛大景观的每一个部件，无论是精巧大气的装饰品，还是高高在上的两位老者严厉肃然的表情，都与往常没有分别，最后，他将目光落在台阶尽头那两张金光闪闪、象征着权力的宝座上。

“屡教不改啊，阿尔斐杰洛。”火龙王低沉的声音压抑着不快的情绪，敲响了议事大厅内由大理石砌成的墙壁，哪怕只是回音，都能让人感到有十分强烈的怒气积压在里面。“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也不必再解释了，杜拉斯特已经向我们坦白了一切。”那双深陷在眼窝深处的尖瞳一动不动地直盯着单膝跪在台阶下的阿尔斐杰洛，从中透射出来的厉光，则更能体现出他对首席的厌恶和不满。

“从孤塔出来的这些年，本以为你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会再做出忤逆的事情了。结果你总是让我们失望。”海龙王缓慢地用手捋着从下颚一直绵延到胸口的白胡子，眼中的光芒却不像手上轻缓的动作那样温和。即使是在卡塔特住了那么多年的阿尔斐杰洛，每次在与他正面相对时，都依然会受不了这种极具压迫力的目光而想要移开视线。发起怒来的海龙王，有时甚至比火龙王还要可怕。“人界到底有什么迷住了你？最好老实交代。”

这一刻，终于来了。阿尔斐杰洛已经做好了觉悟。尽管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始终毕恭毕敬地低头伏面，跪在地上，“我是一个人类。比起卡塔特，我更向往人类世界的风光。我想要归隐。”

听到这惊人的话语，两位龙王的面色立刻大变。

“居然提出这种要求——”

抢在火龙王大声喝叱之前，阿尔斐杰洛低声回答，“不是要求，是恳求。我愿意辞去首席的职务。恳求两位族长批准我这小小的心愿。”

听到这样的话，火龙王和海龙王忍不住瞪大双眼，口中发出细小的惊叫声，就连跪在阿尔斐杰洛身旁的杜拉斯特也一脸僵硬地抬起头，带着茫然的表情朝他望过去。

“就为了这个理由，你要离开？”

海龙王锐利的双眸中，闪现出将信将疑的光芒，严酷地盯视着阿尔斐杰洛。

这个人类如今给人的感觉，好像厌倦了追名逐利，想要回归故乡去过简简单单没有争斗的生活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从一个雄心万丈的首席脱胎换骨变成现在这副无欲无求模样的呢？当然，这其中肯定离不开孤塔结界对他的调|教和驯服，海龙王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不过，他想知道的是，这个男人会选择退位，到底是“宁神结界”驯化的结果，还是他内心深处原本就存在着这样的想法呢？

毕竟，自从设立首席龙术士一职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首席主动辞职不干的情况。对首席的任命权，一直都牢牢掌握在两位龙王手里，提拔擢用也好还是撤职不用，从来都由龙王定夺，被选中的龙术士只有默默领受的份。多少人挤破头皮也想当一把首席龙术士过过瘾，享受站在顶点睥睨众生的快感，怎么会有人舍得放弃这份至高荣誉呢？

然而，面对海龙王的质问，阿尔斐杰洛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态度诚恳地回答道，“是的。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真正留恋的是什么东西了。我想回人界，过属于人类的生活。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首席。这个位子还是留给更贤能的人坐吧。”

“可你这样，岂不是违背了自己当初的承诺。你答应过会永远守护龙族，守护这片土地。现在说走就走，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海龙王这番苛责的话语，似有挽留之意，又仿佛是在试探他，阿尔斐杰洛听完，一脸坦然地摇了摇头。

“我的离开并不代表我会忘记身为龙术士的使命。就算不再是首席，我也一样能为龙族效力。”

火龙王眼里含着强烈的怀疑，审视着流畅作答的首席，“如果你心意已决……”

“我心意已决，但绝不是想要抵赖自己犯下的错才在这个时候提出辞职的。私自下界的错我绝不会逃避。只有一点，希望你们能够放过杜拉斯特。他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人，卡塔特需要这样的人。他是受我的威胁才没有第一时间向你们汇报的。”

“首席大人……”

完全没有想到首席会为自己开脱的杜拉斯特，惊讶地抬起脑袋朝红金色头发的男人瞄去一眼，越来越无法搞懂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哼，我也很意外，他那样的男人竟然会选择包庇你。”火龙王冷冷地斜了杜拉斯特一眼，批评一句后再度把目光看向阿尔斐杰洛，“也许你的身上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至少你懂得急流勇退。”

“阿尔斐杰洛，感谢你对卡塔特所做的一切。我们尊重你的意愿。”海龙王庄严的仪态，完全不输于当年册封仪式上所展露的，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显得很平淡，用仿佛秉公办事的口吻对请辞返乡的男人说，“过往的错误我们不会再追究了。在此我郑重宣布，从明日起你不再担任首席。你可以随时离开卡塔特。今后如果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们会通过密探与你联系的。”

“感谢你们。”

口中表露着感激，埋首跪伏于地的男子却在心里对龙王的宣判不以为然。

就这样结束了……他的首席之旅。

解除跪地的姿势慢慢站起来，朝两位龙王深深地鞠了一躬后，阿尔斐杰洛头也不回、毫无一丝眷恋地离开了龙神殿。

恐怕对他们而言，自己这个首席，很早以前就没有价值了吧。无法再为龙族提供敌人的新情报，不仅如此还总是传出嫉贤妒能的恶劣事迹，与从者长期不合，经常做出不恰当的行为，屡屡挑战龙王的权威。他们会在他提出辞职后的一瞬间就迅速达成共识抛弃他，这样的结果阿尔斐杰洛其实早就料到了。早在当初雅士帕尔被接上山，他们不就巴不得他把首席的位子让出来吗？

阿尔斐杰洛走出龙神殿，却没有立即离开卡塔特，而是慢慢沿下山的路返回首席居所。这条山路对他而言熟悉得就好比回家一样，然而走过那么多次，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亲切或怀念的感觉，现在，他却觉得有些难以割舍，忍不住想要再回去看一眼。

无法舍弃的，究竟是首席的荣耀，还是自己成为龙术士这些年保卫卡塔特所付出的光阴和心血呢？明明之前充满了离开的决意，现在却又忽然踌躇不决起来，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矛盾。

回到居所，在门廊前停下脚步呆站着，阿尔斐杰洛看了看种植在四周的花草，慢慢在屋前的台阶坐下来。他既不想进屋，又不想走，就这么坐着，眼睛一直望向视野前方异彩纷呈的花坛，视线最终聚焦于自己亲手制作的日晷雕像上，默默出神。

阿尔斐杰洛不是个习惯于缅怀过去的人。但是，多年后的今天，当回头遥望时，那些在时光中迈过的脚步，却依然清晰可触。

在首席位置上体会到的悲喜，浮光掠影般萦绕于他的心头。自己在卡塔特耗费的数十载光阴，到底有多少意义呢？

许多年前，这名怀揣着梦想投身龙族而来的男子，经过自身的奋斗和磨砺，仅仅两年便取代了初代首席乔贞，就任第二代首席。

一直以来所向往的、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的这个桂冠，这一次却由他本人亲手丢弃。回眸望去，五十年的首席生涯，前期风光无限，中间几度曲折，最后却是虎头蛇尾，缺了一个完美的结果。

比萨之战曾使他载誉而归，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是他刚当上首席三年的事。他火得太快了，出道后极短的时间里，就迅速窜起成为挽救卡塔特的大功臣。然而成名太早，往往不是一件好事。之后的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