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XXXVII
暖风拂过鬈曲的长发,温柔而和煦,透着花草的芳香。鸟儿在树桠上鸣唱,河流在山野间脉动,围栏里的家猪咀嚼着饲料,放养的鹅摇摆着身体在狭窄的泥路上行走。在这平凡的小镇里逛了这么久,尼克勒斯感觉世界是如此陌生。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围令他不习惯不舒服甚至厌恶的一切。浑身汗味的工匠经过他身旁,挤撞了他一下,粗鲁地向他道歉。尼克勒斯没心思去管这人在嘀咕什么,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侧身躲开,才能避免被迎面走来的一个农夫肩扛的工具碰到头。商贩唧唧喳喳地在街头叫卖,妇女躲在深巷之中,对他的穿着评头论足,满嘴都是他听不懂的异乡话。狗看他脸生,沿路冲他吼叫,还有马房传出来的粪便气味,尼克勒斯几乎要晕过去。
若是平常,他绝不会离开安静祥和、美如仙境的卡塔特,到人类居住的地方受罪,可他不得不来。虽然也不是头一次来这里了,尼克勒斯却总也记不住地址,没有气味的引领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路。就在这令他嫌厌的镇子里,有他最熟悉的气味。尼克勒斯循着那股气息,终于在心情彻底变得焦躁前抵达了目的地。
房子的外观不经修饰,看不出任何可取的地方。屋主是个在这方面不讲究的人,显然兴趣不在此处。尼克勒斯有时真想提些关于改善环境的建议,他自顾自地想象门口种上鲜花、铺盖地毯、再把掉漆的墙面重新粉刷一遍会是什么样,尽管他自己的住所,自己从不装点,也没什么好装点的。
尼克勒斯陷入发呆的状态,盯着门上的木纹。我感应到了他,没理由他感应不出我。可是门依然闭得死死的。郁闷地思想斗争了片刻,尼克勒斯一咬牙,把手探向木门,急促地敲了两下,好像在做一件最棘手的事。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尼克勒斯往后退了一步,犹如受惊的飞鸟。一张和自己毫不相像的脸浮现出来。
“唉,怎么是你啊……真是稀奇。”
认出来者的身份,休利叶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立刻挤出笑容,可那里面总有种埋怨的意味,好像巴不得跟自己拉开距离。他会有这反应,再正常不过。尼克勒斯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假装不把休利叶脸部不欢迎自己的不自然表情放在心上,在一片寂静中与他对视。
休利叶对于尼克勒斯的意图十分清楚。他搓了搓手,礼貌而尴尬地笑一笑,表示道,“他在房间里,我去叫他。”
就在这时,稍里面的一扇房门被推出极重的声响,仿佛一阵能轻易将房屋拆毁的暴风突然席卷而至。
“不必了,叫他走。”——说话的吼声就如同真正的暴风——“我不想见助纣为虐的家伙。”
休利叶歪头瞅了瞅咆哮后甩门关上的希赛勒斯一闪而逝的影子,又无奈地看着屋外一脸阴沉的来访者抽搐的眉角,不知道该怎么办。尼克勒斯吞咽了两下口水,通过他的身边,轻手轻脚地往里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怒屋里的人。
门没有反锁,尼克勒斯拧动门把,把它轻声推开。哥哥站在窗边的背影毫无遮拦地进入眼帘,阳光勾勒出他微微颤动的身体线条,好像从头到脚都盘踞着一股无形的怒气。
“那么不欢迎我。”被那股怒气所慑,尼克勒斯轻轻关上门,不敢靠得太近,话声里不但有鼻音,还带了些讨饶和撒娇的意味,“我可是难得来一次啊。”
“你该看望的,是你那含冤入狱的主人。”哥哥没有回头。即使尼克勒斯作出示好的姿态,也没有使他的怒火有一丝消减。
“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证他,早就没脸再去见他了。”
弟弟不自在的口气让希赛勒斯颇为在意。“噢,你也知道羞耻的吗?”他回过头瞪了他一眼,语气相当怨愤。“你的主人深陷牢狱,你却有心思到人界瞎转。”
“我是来找你的。族长罚我在母亲家里思过十天,不得外出。我刚出来,就想到找你。”
“闭门思过真是太便宜你这‘帮凶’了。他们该砍了你的脑袋!”
希赛勒斯得知尼克勒斯在审判会上指证阿尔斐杰洛杀人的消息后,当天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愤愤地下山去了。尼克勒斯在家中一连待了十天,眼看哥哥还不回来,只好亲自来洛桑请他。希赛勒斯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尼克勒斯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他只是一时气结才会如此,不会真的为了一个外人要自己死的。毕竟,血浓于水。
“我是你的孪生弟弟。”尼克勒斯强调。
“我没你这种甘心被人摆布的蠢弟弟。”
希赛勒斯用那张像极了自己的脸庞,做出一个怒火万丈、同时带着刻骨失望的表情,仿佛尼克勒斯自己在冲自己发火。笑容远比皱眉更适合那张脸,他苦恼地想。
“啊,想骂我,可得抓紧喽。也许哪天,我就突然不在了呢。”
尼克勒斯声音渐轻。他自嘲的语调充满了心灰意冷的情感,让希赛勒斯听了十分在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斐杰洛要是想不开,在牢里自尽,你说,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去啊?”
“别来这一套。”
“我刚和那男人断绝主从情谊,现在,难道你也不打算理我了吗?”
“自作自受。也不想想是谁的愚蠢造就了如今的结果。”朝面露委屈的尼克勒斯怒吼完,希赛勒斯的视线再度转回窗外,对身后的弟弟不管不顾。
很好,我和阿尔斐杰洛之间再没有和好的可能,这事我认了,可是连你,我最亲近的家人,一母同胞的哥哥,都对我这般无情。尼克勒斯拼命压抑住因希赛勒斯的话语不断从心底翻涌而起的怒火,提醒自己今天不是来吵架的,绝对不能控制不住情绪。
但是,自己已把姿态降到最低,无比谦卑恭逊地与之对话,依然看不见希赛勒斯有半点态度转好的趋势。尼克勒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皱着眉头在哥哥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什么也不说,偶尔伸长脖子,看看他是否愿意搭理自己。
尼克勒斯的踱步声让希赛勒斯愈加烦躁。他喝止了一声,然后走到弟弟跟前,如同上级命令下属一般地说道,“我问你,你在审判会上说的什么鬼话?”
“噢,那个啊……”尼克勒斯与他面对面,不太利索地低吟道,“我可能说得夸张了点。”
“夸张?你是在帮着外人陷害自己的主人!真受不了。你脑子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稻草,不是浆糊,更不是肌肉。我很确定。”
尼克勒斯只想调节一下气氛而开了句玩笑,可是他的油嘴滑舌在希赛勒斯看来,却是完全认识不到错误的表现。
“每次都这样,每次都做蠢事还不跟我商量!”他粗重的声音饱含怒火,“你被雅麦斯骗得团团转,替他顶包,成了阿尔斐杰洛的契约者,现在又挑唆你去害他,你居然也会听命!你那么服从雅麦斯,干脆去当他的弟弟。”
“当不了。我是你弟弟,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这点毋庸置疑,你想赖都赖不了。”
“你给我闭嘴,别油腔滑调的。”希赛勒斯怒冲冲地喝斥了一句,随后脸上的激愤转为怀疑,“是不是雅麦斯对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尼克勒斯的肩头抖了一下,眼睛往下移,恍惚地看着地面,“他哪会跟我说什么啊。我早就不和他来往了。”
撒谎的水准就同他傻乎乎地给雅麦斯跑腿的蠢举动一样。觉察到尼克勒斯胆怯的心理,希赛勒斯的眼神锐利起来。他按住弟弟的肩,丝毫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告诉我,雅麦斯威胁了你?”
动摇只存在于一瞬间。“是我自己做的主。我历来看不惯那男人。”尼克勒斯像磐石般顽固地回答,“那男人经常发表对现状不满的闲言碎语。我没完全冤枉他。”
希赛勒斯不再说话。那双刻满了失望的蓝色眼睛一直安静地望着咫尺之间的弟弟,眼神冷酷而愤怒。他盯着他至少超过一分钟,才缓缓地放开压住他肩膀的手。
正当尼克勒斯以为事情会以彻底的冷场宣告完结时,一阵强烈的震荡突然使他倒退了好大一步。属于脸孔的一部分皮肉顷刻间失去知觉,半张脸好似坏死了一般麻痹无感。他无法相信,希赛勒斯给了他无比结实的一拳,使出了这个形态下几乎全部的力量,把他的左脸打得扭向一侧。尼克勒斯的心随着痛感的降临冰冷下来。他绷紧面部,鼓了两下腮帮子,嘴巴微微蠕动着,从充满血腥气的口腔里吐出一颗牙,把歪斜的头颈慢慢转回来。
哥哥的脸颊就在前方,鄙夷与忿怒共存其上。“尽管你有男人的力量,你的勇气却不及小女孩。”
尼克勒斯隐忍的表情瞬间被暴怒所取代。“滚开,希赛勒斯!”他大吼一声,但没有还手。
希赛勒斯在没说完想要说的话之前不会罢休。他试图抓住尼克勒斯的衣领。“你的主人成了杀死预备首席的杀人犯。从此,他会被卡塔特所有人鄙视,臭名昭著,你也会跟着受其影响,在族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你们的荣辱是一体的,这么浅薄的道理你都不懂吗?”弟弟的衣服在他手中被扯得变形。“这回,你真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尼克勒斯顾不得回嘴,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挣脱希赛勒斯双手束缚上面,直到希赛勒斯吼出接下来的质问。
“母亲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的手被尼克勒斯粗暴地甩开。“我再差劲,总比负气离开的你要强!我才是她的好儿子!”
希赛勒斯原本就已显露出狰狞之色的瞳孔如今瞪得更大,仿佛眼眶就快眦裂开来。他的脸色如此难看,差点让尼克勒斯以为他又要给自己一拳。
“你在我族的圣所、诸多族人面前公开作假证,冤枉无罪之人,难道要让母亲为你这卑鄙的行径骄傲吗?”希赛勒斯滔滔不绝的怒骂,就如雨季泛滥的雨水那般丝毫不见停止。“你从不用脑子。如果阿尔斐杰洛将来出狱——”
“你说对了!”被哥哥批评得体无完肤,尼克勒斯彻底爆发,破罐子破摔般地高吼道,“我蠢,我没脑子,我不成器,我犯了大错,你全说中,说得对极了!”他面红耳赤,咆哮得声嘶力竭,整栋房屋都好似在震动,“没错!我就是这个样子,死也不会改。所以,别说教了,省省吧!”
希赛勒斯的脸急剧阴沉下来,仿佛喝下了一瓶毒|药。他注视弟弟的眼神充满了悲凉和不可思议,脑袋情不自禁地摇着,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无药可救之人。
“真不敢相信你是我弟弟。”他背过身,挡住窗户透进来的光亮,“我以与你是兄弟为耻。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此话一出,尼克勒斯慌了,怒气顿时全抛,惊诧非常。
“喂,别吵了。”休利叶的劝架声穿过紧闭的房门,声音里满含担忧和急切,却如同一阵沙哑的微风。“有话好好说。你们别吵。”
尼克勒斯犹豫着走前两步,望着哥哥背光的脊柱,嘴唇无声地蠕了蠕。“一码归一码。你不认我,这没问题。可是别连累母亲。你再生气,也不要把母亲扔在一边吧。”他尽全力思考让他回心转意的理由,“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早上还问起你呢。”
一提到年老病重的母亲,希赛勒斯的态度明显有所软化。“我明天就回去。”可他依然目视窗外,对空气说道,“但是你,最好快些走。”
“好,好。”尼克勒斯有气无力地呻|吟,朝死也不肯松口的哥哥瞥去一眼,“那你记着,母亲搬到‘龙之魂’北面的那栋房子住了。你别走错地方。”
“龙之魂”北面的大房子,希赛勒斯对其有印象。他记得那是一座三层楼的奢豪别墅,有独立花园,排水系统最先进的舆洗室和淋浴房,以及超大的地下酒窖。围绕在主卧室床上的帷幔足有三层。阳台正对美丽的龙海“龙之魂”,时时刻刻都可眺望海景。别墅外的环境同样令人心旷神怡,周边的每块岩石每棵树都能摆成瑰丽的奇景,特别适合养老。布里斯的曾祖父德米提斯、昔日尊贵无比的海龙王后裔最后的岁月便是在那栋大房子里度过,活到4780岁高龄寿终正寝。
卡翠纳早已没有力量维持海龙的形体,不再适合居住于露天的龙海,就和当年的德米提斯一样。因此,兄弟俩在“龙之寿”南岸为她搭了一座单人木屋,用长长的细杆子支撑在海上,供她安度晚年。为什么她会突然搬到尼克勒斯所说的那个风水宝地去呢?十天前,自己离开卡塔特时还没听说过此事。况且,那地方虽已闲置许久,然而没有龙王的恩赏和准许,血统平凡的龙族绝不可以随便入住。
希赛勒斯深觉事有蹊跷,赶紧放下姿态转过身,正欲询问,视野里却已没有那个混账弟弟的身影了,只有敞开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