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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黄昏。
空气里不断传出打斗声的回音,就好像晴朗明亮的卡塔特忽然间打起了雷,马上要下雨一般。
训练场正上空的云飘走了,被遮蔽的碎石瓦砾在阳光的照射下,显露出它们经过了一场魔法对战的破坏后,残存下来的真实模样。
“奥诺马伊斯出界,作败北判定!英格利忒·帕蒂芬克通过了最终试练,获得龙术士资格!”
四周回荡着空有音量却无激情的一阵高吼,海龙王起身站立,向在场的众人宣布。人们象征性地为胜利者送上参差不齐、稀稀拉拉的掌声,祝贺他顺利毕业。
英格利忒的“最终试炼”并没有吸引太多双眼球,远不比当年阿尔斐杰洛那一次的盛况。龙族只来了四分之一的人。就好像早已预见到场面的可看性不高似的,布里斯、雅麦斯、许普斯和菲拉斯,卡塔特青年才俊中地位最尊贵的这四人一起缺席,让整场试炼的含金量降低了不少。来凑热闹的守护者也只是寥寥十几个,看台后几排的站席空空荡荡的,人都没站满。
缺乏技术含量的师徒竞技,在胶着了令人烦躁的半小时之后,总算分出了结果。最前排看席的两位龙王及魔导团的八位长老是本场的裁判。他们有的抚须,有的支颚,大部分面容沉重,脸上带着对这一结果并不信服和满意的表情。身为首席的阿尔斐杰洛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在认真观看的过程中,不断地听到尼克勒斯在边上啧着嘴哼哼唧唧的,一会儿质疑英格利忒丝毫不起效果的打法,一会儿对奥诺马伊斯只守不攻的谦让表示不满,犀利的评论就好像自己是个精通魔法的高手。稍后位置的龙族也在评头论足,牢骚满腹,言语中尽是对英格利忒的嘲笑,以马西斯、高德李斯和德文斯为代表。一些没得到坐席的守护者站在最后几排,由于离得远,周围声音又杂,阿尔斐杰洛倒是听不清他们的议论。不过那些举止言行比龙族粗俗好多倍的家伙,会用怎样的话语去形容一个被他们公认的娘娘腔的不堪表现,其实大体也能够猜到。
将盐以弧形洒在地上画成一个整圆作为分界线,比试场地的边缘站着今天的主人公英格利忒。他的对手、同时也是指导了他两年魔法课程的训练师奥诺马伊斯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一只脚位于白线外。海龙王的宣告落下后,奥诺马伊斯露出严峻的微笑走上前,拉起弟子的手,向天高举,这才让场边稀稀疏疏的鼓掌声稍微响亮了一些,逐渐有了力度和节奏。英格利忒粉白的小脸蛋微微发红,胸口如波浪般起伏,额头布满细汗,被抓握在奥诺马伊斯宽厚的掌心里的那只手也全是汗。他又紧张又高兴又有些不可置信地仰望着看台,在众人的注视中寻找尤兰纳的身影。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和尤兰纳正式签订契约。
掌声逐渐沉寂下来,海龙王再次宣布,将受封仪式的日期定在了三日后。周围慢慢地扬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一些人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席。“哎!”尼克勒斯仰面打了个哈欠,也打算走了。他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身子歪向阿尔斐杰洛,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轻哼,“你不是一直有对那人类进行课外辅导吗?他怎么还打成这样?”
“普通的石头和美玉终究有差别。”阿尔斐杰洛朝边站起来边伸懒腰的从者翻了个白眼,又把视线调回场上,“事实证明,并不是所有的石头都能雕刻成器。这古理我可扭转不了。”
他的海龙在带着鼻音的嘿嘿嘿的笑声中,和散场的族人们一起离开了。
就像尼克勒斯说的,阿尔斐杰洛在这两年始终遵照奥诺马伊斯的吩咐,尽可能地在业余时间给予英格利忒辅导。然而取得的成果,经过这一次的登场亮相来看,实在是不尽如人意,让阿尔斐杰洛的脸上很没有光彩。首席不觉感慨,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样大呢。
奥诺马伊斯留下英格利忒一人,清理现场去了。空落落的看台上,阿尔斐杰洛四周的人除了几位长老,已经走得没剩几个了。红发的首席仍坐在原位。他注视着英格利忒,这场较量的胜者。那双闪亮的石青色眼睛的主人也恰好看过来,和他的首席前辈对视了一眼。英格利忒先移开视线,羞怯得宛如怀春的少女。但是当四目相交的对象换作阿尔斐杰洛斜后方的尤兰纳,神情立刻自然了不少。尤兰纳朝他笑着,好像她未来的主人是个英雄。傻愣愣地站着的英格利忒像小鸟一样挪动了两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尤兰纳笑颜的鼓励下,马上振奋起精神,把身子站正,颇感自豪地昂起了头。
可怜的傻孩子,阿尔斐杰洛心想,他莫非看不出来吗?若不是奥诺马伊斯有意让着他,就凭他那些三脚猫功夫,怎能战胜一个化解了他所有魔法攻击的龙族?他发动的魔导弹虽能掀翻地面,可是那种程度的冲击,对奥诺马伊斯根本起不了作用,阿尔斐杰洛在自己的试炼中早就体会过那种有力无处可使的绝望了。但是,奥诺马伊斯却假装被英格利忒击退,故意踩线让他赢。如果不是这样,这场试炼恐怕战到深夜都不会以英格利忒获胜的方式告终。他甚至都没能力在老师的身体上再添新伤。观看英格利忒的试炼是对过去的自己的一种回顾,也等于是在提醒自己,花费在英格利忒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全部都付之流水。阿尔斐杰洛忽然有点想笑。老师输在学生的手里,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十六回了,今天是第十七次。但是阿尔斐杰洛却第一次为老师感到不公。输给英格利忒,就好像男人扳手腕比不过女人一样丢脸。
阿尔斐杰洛站了起来,快步走下看台,来到两位龙王还有老师的身边,和他们一起修补破损的场地,希望能够借此尽快忘掉这场令人不痛快的比试。
火龙王和海龙王神情肃穆地闭着眼睛站在碎裂的训练场中央,朝天伸展双臂,一起在口中念诵龙语,地上的石头碎渣就像受到了巨大的吸引力一样,迅速地无缝拼接在一起。小石头拼成大石头,犹如雨点连成水洼,拼合起来的石块填充进原来的凹坑,重组为完整的石质地面。龙王施法的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一两分钟,脚边的碎屑就统统不见了,倒塌的墙壁重新被扶正,恢复原貌的训练场内再也看不出一丝曾遭到过破坏的痕迹。阿尔斐杰洛带着神奇的表情看完了全部,完全不懂这项奇异的魔法的运作原理。对于那些超出他掌握和理解范围的魔法,他总是很感兴趣。
魔力的消耗还是给两位老者带来了一丝疲倦,眼窝下方的半弧形眼袋好像加深了些许。阿尔斐杰洛和准备去清扫武器库的奥诺马伊斯分开,自告奋勇地护送打道回寝殿小憩的龙王,走在通往“龙之巅”的山路上。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安静,仿佛骤雨急急地打在玻璃窗上。龙王和首席奇怪地回过头,踏着密集而又慌乱的脚步的两名守护者,已经小跑到三人身后了。
“族、族长——大事、大事不好了!”一位守护者结结巴巴地说,惶恐不安的模样就好像撞见了鬼,险些没刹住脚步,一头朝两位族长撞过去。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火龙王摆出很轻视的表情叱道,“什么事那么急?”
守护者的惊慌失措不仅让龙王非常不满,就连阿尔斐杰洛也把眉头皱了起来。但是更值得他注意的,是躲在二人身后、面色惨白如鬼一般的那个人。那是个身着密探装束的、阴森森的黑衣男人。他混沌不清的眼睛是暗红色的,黏着头皮的脏乱毛发是灰褐色的,两眼瞪得老大老大,在近半分钟的时间里都没有眨一下。他的怀里似乎揣着个什么东西,隐藏在斗篷里,阿尔斐杰洛看不清楚。不管那是什么,他死死抱住的模样,就好像那东西是一件极其重要的珍宝。死也不让别人碰的那股架势,恐怕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跟他抢,也很难令他放手吧。那个男人,以及他怀里的物品,应该是让这两名领他过来的守护者真正惊恐的原因。
“他是谁?”
从守护者的口中,阿尔斐杰洛才了解到,这男人就是名为科雷斯波的密探。
科雷斯波用他暗红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紧盯着前方,眼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魔鬼,”他低声道,“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他的嘴唇软得像蠕虫一样不停抽搐,鼻子开始抽泣起来,裹着黑斗篷的肩膀不住地发颤,像是面对着一场极恐怖的梦魇,“魔鬼,魔鬼,魔鬼。”他不停不停地重复,好像他生来就只会说这个词。
科雷斯波的样子极其反常,嘴里不断念叨着“魔鬼”,真让人担心他会随时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龙王见此状况,马上命人把他送到了特尔米修斯的住所。特尔米修斯给他服下了具有安神镇定效用的“菩提之泪”,终于让他的精神稳定下来,紧紧抠住怀中之物轮廓的指甲也慢慢松开了。始终被科雷斯波怀揣在斗篷里的物品,也终于曝露在众人的眼里。
容积颇大的玻璃罐子,装满了红、白,灰三种颜色的物体。白色的应该是一些碎骨,大大小小,残缺不齐,好像是把不同物种的骨头堆叠在了一起。灰色的东西毫无疑问是骨骼焚烧后留下的余烬。无机质成分的灰屑,确切的说法应该是骨灰。惨白的碎骨半埋于炭灰的碎屑,安静地躺在透明的容器里,以及血,血,血……仍遗留在白骨上、渗入灰烬之中的残红……
火龙王、海龙王、阿尔斐杰洛及特尔米修斯四人中,后者稍微别开了脑袋,心底好像早已有了答案。阿尔斐杰洛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罐子里的骨与灰,一秒不离。海龙王面容复杂而凝重,轻声地磨着牙。火龙王沉默了一会儿,呼出不悦的鼻息,倾身靠近科雷斯波,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拽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位守护者接过罐子不让它掉落。只听见火龙王急切地问道,“这东西是什么,科雷斯波?”
科雷斯波笑得像一个痴呆,“吃掉了,统统都被吃掉了,一点也没剩。”他发出一连串沙哑的笑声,又开始重复之前的话,“魔鬼,魔鬼,那帮魔鬼。”
一个鲜红的掌印随着啪的一记重响突显在密探的侧脸。火龙王的掌掴终于使科雷斯波恍惚的神志彻底清醒了。
“……一开始只有五个敌人,”他哭了起来,脸孔扭曲得奇丑无比,“我随大人追到一处深谷,可不知为什么,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漫山遍野,把我们死死包围……”
“异族。”火龙王恼怒地吼出这个词,两眼发红,死瞪着罐子。
“大人被打败了,但好歹还活着。啊,这也许便是那些魔鬼的用意……”科雷斯波的脸上涕泗横流,眼泪鼻涕全都流到嘴里被他咽了下去,但是他全然不顾,“一边吃,一边慢慢杀死……他们喜欢吃活的东西呢……”
玻璃容器里封存着的,是早已经不成样子的、一部分的人类骨骸,和一些龙骨的残渣。大小不一的骨头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违和感,却是让人的心像被浇灌了一桶冰水那样凉彻透骨。即使是刚强坚毅如两位龙王,此刻都不禁被一阵深深的恐怖感攫住了。
阿尔斐杰洛听到特尔米修斯发出干呕的声音。两位守护者也是一阵恶心,不禁弯下了腰。海龙王停止了磨牙,如冰冷的石像般沉默不语。火龙王也不再说话。
“领头的敌人有两个。”断断续续响起来的、科雷斯波时有时无的颤音,回旋在冷寂的空气里,犹如丧钟的歌鸣。密探呆板地说道,“其中一个本想把我也一块宰了吃掉,但是另一个阻止了他,说我必须活着……”
龙术士和龙族的尸骸,被敌人特意收集了起来,装在罐子里,由可怜的目击者科雷斯波送回卡塔特。而这阵子在人界做任务的龙术士……
紫眸因想起了某件事不禁倏地圆睁,阿尔斐杰洛记得很清楚,上周有个龙术士来卡塔特领受任务。他是——
火龙王忙转头看向海龙王,问道,“最近谁在外面出任务?”
还没等蹙眉思考的海龙王回答,科雷斯波就双手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很脏的物件,完美地解开了火龙王的疑惑。
“——”阿尔斐杰洛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感到有什么东西哽住了自己的咽喉。
精致的胸针泛着光芒,沾有凝固的鲜血,躺在科雷斯波的掌中,慢慢地递上前。珐琅上的血迹早已干透,红色蜕为褐色。
那枚胸针,是亚撒的贴身之物。十二年前,阿尔斐杰洛在比萨之战后的庆功宴上见过!
显然,两位龙王对那东西也有印象,毕竟亚撒时常把它佩戴在胸前。瞪着亚撒的胸针整整十秒,火龙王突然变得无比震怒,揪住科雷斯波的领子,“泽洛斯和亚撒……他们两个死了?你就是想说这些吗?——嗯?!”
“啊哈哈哈……不仅死了那样简单。” 这个故意被敌人饶过一命、负责将亚撒主从的尸骨运回卡塔特的密探,不禁回想起了那些他亲眼见证的、怎样都抹灭不掉的恐怖记忆,喉咙里发出了阴测测、冷冰冰的痛苦笑声,“尸体、尸体上的肉,全都、全部都被吃光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