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蕾丝塔的视线在二人的脸上来回移动。“哈拉古夏,你就不肯向我坦白吗?至少得给我个理由,让我知道我为何无功而返。”
哈拉古夏沉默不言,澈尔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代替她回答。“因为我们不想掺和阿迦述和刹耶的纷争。”
“掺和?”欧蕾丝塔的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烈火,“哈哈,直接说出来好了。直接承认,你们没胆子为库拉蒂德报仇!”
她的这声吼,给了两人极大的震动。
欧蕾丝塔紧盯着哈拉古夏和澈尔的眼神,在里面看到了挣扎和羞耻。这给了她继续逗留、继续尝试的勇气。她减缓了语调,以柔和而理性的目光对着哈拉古夏,循循善诱地说,“诚然,在济伽另立门户后,你从原来的先锋擢升为将军。济伽的奋发自强使你获得升迁,但是别忘了你也是库拉蒂德的旧部。还有你,澈尔。”她又看向橙发的男人,“你们先后效忠两任王,刹耶却杀了一个伤了另一个。这样的奇耻大辱,深仇大恨,你们也能忍?”
“正如你说的,现在我和澈尔侍奉的对象是济伽王。”哈拉古夏拒绝去想故王的音容,“王早就给了我们将阿迦述的说客一律驱逐的命令。只是我没想到,这次来的会是你。”
“济伽下了这种命令?真的吗?”对面的一男一女皱眉不语,欧蕾丝塔又问,“为什么不向他进言而要盲从他?”
“身为王的将军,服从是我的天职。”哈拉古夏凛然答道,“欧蕾丝塔,你我确实是相识于孩提时期的挚友,但是私情不能凌驾于公事之上。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请你谅解。”
亲耳听到这一答复,欧蕾丝塔的心凉了半截,却依然不肯放弃。“济伽拒绝我王的理由?我不信他真是个懦夫。”
“无可奉告。”澈尔干脆俐落地表示。
“你呢,哈拉古夏?”欧蕾丝塔愁眉紧锁,看着她的挚友,“你也不肯回答我?”
她的追问,哈拉古夏没有理会。
“你我曾经无话不谈,可你现在却不愿对我吐露真言。”
欧蕾丝塔紧咬下唇,焦虑缠身,窝着一肚子的火。她从刚开始耐着性子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到如今明里暗里地嘲讽激将,可以说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那两人却依然像顽石一样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她不断游移的视线最终落于哈拉古夏的脸畔。显然济伽已经彻底掳获了她的心,使她背弃了她曾向库拉蒂德发出的誓约,失去了以往的判断力。
“多年盲目地追随济伽,还真是让你感染了他拘泥不化的劣性啊。”她提高声调,对着这个不仅容貌令她完全陌生、整个人由里到外更是让她捉摸不透的密友说道,“论过去的交情,我王与库拉蒂德在‘灭龙之战’中数次同舟共济。论现在的目标,我们双方都和刹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睁开眼睛把这附近瞧个清楚吧!当年我们一起掉落到这颗星球的地方,回想起来只有悲哀,痛苦和耻辱的地方。如今你们的王弃昔日最牢靠的盟友不顾,跟胆小鬼似的带着族人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冰原苟且偷安,一点要报仇雪耻的勇气都没有。这样毫无血性、懦弱无能的家伙,也值得你们效忠吗——”
大气不喘一口地说完,欧蕾丝塔直视着哈拉古夏,观察她面部的表情,心里期盼着她能够回心转意。
哈拉古夏置放在大腿两侧的双手,手指似有颤抖,但是依然紧绷着脸、压着声音回答了,“我存在的唯一价值便是向我王奉上我的忠诚。至于旁人的偏见,从来都影响不到我。”
“这就是你所谓的忠诚吗?”欧蕾丝塔怒道,“如果是的话,那我真庆幸当年和你分开,不使自己堕落到你这个地步。”
澈尔鼻孔一张,瞪着她。“居然敢用这种口气对哈拉古夏说话——”
“你也一样。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欧蕾丝塔冷着脸打断他,“你们和济伽都曾是库拉蒂德的下属,如今全都背叛了当初尽忠于她的誓言,躲在冰雕的破屋子里,颤抖地祈祷杀人凶手不要来攻打你们。”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我说几次才听得懂?”澈尔不耐烦地咆哮起来,“你最好快走。否则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要我走,除非我见到济伽,听他亲口对我说!”
欧蕾丝塔气势猛烈的宣告,随着另一股比它凌厉十倍的喝声的响起戛然而止。
“你要擅闯我王的领地吗?!”
质问声来自于哈拉古夏。现在的她,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即使拔高声音质询,表情都十分漠然,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我这边有两人,而你孤身一人。”以近乎冷酷的口吻,哈拉古夏提醒蠢蠢欲动的旧友,“我还可以叫墨里厄和渥兹华出来。到时候就是四对一了。”
“以多欺少的行径,你向来鄙视。”欧蕾丝塔不可思议地瞅着她,“我不信你会……”
“指望我对一个企图硬闯我军驻地的敌人遵守荣誉吗?”哈拉古夏冷哼道,“你大可以尝试突破我和澈尔。但我保证你一定会悔不当初!”
敌人?她这样看我……受伤的孩子般的不安笑容,浮现了出来。欧蕾丝塔怔怔地看着这个黑皮肤的女人。她虽维持着人形,然而密集在她周身的雷压却逐渐朝着危险的变身临界点增长。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澈尔身上。很好,他们真的是把我当作敌人。
“袖手旁观与为虎作伥没有区别!”欧蕾丝塔冷冷地宣示,“你们背叛了库拉蒂德,比南还要不可饶恕!”
澈尔气得脸孔涨成紫色,好像已经忍不住动手的冲动,但是比他更早作出反应的,却是平静着面庞的哈拉古夏。
还来不及伸手阻挡,欧蕾丝塔的头就往侧面偏转了九十度。一个鲜红的掌印浮现在她左脸颊光滑的雪肤。哈拉古夏扇摆的力道,凶猛得使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欧蕾丝塔缓缓地转过头,满脸错愕,却没吭半声,伸出纤细的手指抚着脸。上面已经因浮肿而凸显出手掌的轮廓。摩挲着脸颊的指尖,跳动着灼热的、烫得吓人的温度。
湖蓝色的美眸刻着强烈的震惊和更多的冷静,凝视着给予她这一巴掌的女人。“我会把这当成你我友情的尽头。”她昂首宣告。
哈拉古夏茶色的眸仁,一瞬间添了丝不易觉察的颤栗,但是她紧抿的嘴唇和冷漠的表情依旧宣示着态度的不变,使欧蕾丝塔对她彻底断念了。在号声不断的寒风中,哈拉古夏不吱一声地注视着满脸失望和愤怒的少女甩头而去。
“费路西都应该还隐没在苏黎世附近一带。”忽然,澈尔没来由地对着欧蕾丝塔还未走远的背影说道,“他……一直很会藏身。”
“费路西都……”欧蕾丝塔的脚步顿了片刻,凉凉地默念着这个名字。“库拉蒂德昔日的部下里,也只有他还有点铮铮铁骨。”她转回来的视线迫切地寻找哈拉古夏的眼睛,后者却已经背过了身。“至于你们这些叛徒,变色龙,就在这该死的地方慢慢发烂吧!”
狠狠地丢下这句话,欧蕾丝塔头也不回一下地快步走掉了。她的步子迈得极大,速度极快,仿佛不愿意再多逗留一秒。纤瘦的身影弹指间就被呼啸而过的风雪模糊得渺然无痕。
现在只剩下澈尔,和悲伤的哈拉古夏。澈尔试着说些什么,然而身旁的女人却始终伫立在原位不动,凝视着旧友离去的方向。她看了很长时间,直到澈尔失去耐心,走到她面前,把手搭上她微微发抖的肩膀。
“真是的,让我扮恶人不就行了吗?你看你都哭了。”
双手轻柔地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澈尔低着头凝视哈拉古夏的脸,在看到她淌满面颊的泪水时,并不感到惊讶。
缓缓落下的泪滴犹如晶白的珍珠,在她黝黑的肌肤上闪闪发亮。哈拉古夏甩甩头,让眼泪在冷彻骨髓的空气中蒸发。“没什么。只是些水而已。”
“别撒谎,哈拉古夏。”对着言不由衷的女人,澈尔收敛了表情,看起来很严肃,“我最听不得别人对我撒谎了。尤其是你。”这么说着,他执起了她的手,捏在掌心里,轻轻地挤压了一下。
哈拉古夏没有反抗,不过低垂的视线却也始终不看他一眼,茫然无神地对着地面的厚冰。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真不敢相信,我竟会对她恶语相向……甚至动粗。”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让我左右为难?”这句诘问与其说是对身边的男人问的,更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你是为了保守秘密,才不得已为之。”他审视着她的面容,表情变得温和了些。“心情好点了吗?”
“我能有什么事。”哈拉古夏立刻说,“容我告辞,我还要将这消息呈报上去。”转身就要走。
“还是交给我吧。”澈尔把她拉回身边,“你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我可以。”回应他的,是哈拉古夏故作坚强的眼神。
“才说过的话怎么转眼就忘了?”澈尔盯着她逃避的眼睛,“我不喜欢你对我撒谎。”说完之后,他在她的眼里大步走开。
哈拉古夏多留了一会儿,视线留恋在早已经不见友人的身影、只余下皑皑冰原和蓝蓝海水的远方。翻涌在心间的所有情感,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颓然的叹息。
岑寂冷清的冰原上空,极光依旧闪动着夺魄勾魂的色彩,时而变幻出千姿百态,时而久久不动,如漫天光柱,高耸在她与她的头顶。
LXXXV
横在“缓冲地带”外的蓝色能量膜,是被称作“封印之墙”的保护屏障,由济伽王亲手铺设。
他的子民都住冰原上的雪屋,他本人则久居在墙后的旋涡状大空洞里。除了经常探视他的将军们,只有“王之眼”埃克肖不分昼夜地侍奉在他身侧。
身体飞升到半空、穿过“封印之墙”的瞬间,澈尔若有所思地停止了脚步回过头,望着单调荒凉的冰原。
从属于自己故乡的那个世界飘零到这里有多久了?
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澈尔杜绝自己滋生出任何懦弱的念头。还是觐见济伽王要紧。
迈开的双脚凌驾在空中,澈尔的身躯飘着进入了漩涡的中心,好像空旷虚无的大空洞里有一条无形的道路。
身后薄如蝉翼的“封印之墙”在济伽王雷压的庇护下牢不可破,微微泛着蓝白光芒。身前是笼罩着星光的、深邃而又满目荒凉的空间,让人犹如身处在浩瀚壮阔的宇宙。腾空漂浮着的碎石形状各异,没有一块重复,就像小行星的残骸分散开来。有一块特别硕大,也特别平坦,虽然表面依旧遍布着凹凸不整的坑洼,但是和其他千奇百怪的碎石相比,已经很有模有样了。为了让统治者居住,这块平整的浮空巨石上,盖起了勉强算得上宫殿的简易居舍。
这时候的济伽一定还在床上,只会在床上,倒也省得七绕八绕,直接往寝宫走即可。卧房的门口站着一个驼背的男人,看见澈尔将军来了,朝他深深地一鞠躬。
“王的精神怎样了?”澈尔问,“好些了吗?”
“今天连床都下不了。”埃克肖轻声回答。
两人都把声音压得很低,避免吵醒屋里沉睡的王。
蓝紫色的眼眸在听到意料中的回答后,还是黯淡了些许。澈尔了然地点点头,轻轻推开门,留埃克肖守在外面。
宽敞的房间里只摆着一张石质大床,显得有些空荡。他的王静静地在床上睡着,就像一具尸体。一头白中微微渗蓝的月白色长发,沿仰面躺卧的身体,垂落在边缘掉于床下的厚毛毯上。王的双眼紧闭着,眉心浅浅地皱起,似乎正在他美丽、虚幻而又易碎的梦境里徜徉。沉睡中的王浅淡的睫毛在动,他的嘴角也在动,只是没人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他梦见了他最想梦见的人,不过这个梦没能持续多久。他慢慢从梦中醒来,微闭的眼睛撑开一条缝,却仍旧像在梦里。
济伽——谁能想到,统御一方的这位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王,是一个终日与床榻为伴的病殃子。他普通的相貌,若不是他一脸的病容,恐怕让人看了转过身就会忘记。那双宛如盲人般的青白色瞳孔,给人很深的印象。虽有掺着银丝的长刘海遮住他凹陷的黑眼圈,却没有东西可以掩盖他憔悴的面容和苍白到几近病态的肤色。尽管看起来年纪轻轻,整个人的面貌却是一副病体沉疴、精神不济的疲态,让任何与他接触的人,都发自内心地感到惋惜和怜悯。
他面朝躬身在床边的澈尔,端详他的脸。每次进来谒见的时候,这名老部下的面色似乎都很沉重。
“……我听埃克肖说,阿迦述又遣了使者过来。”济伽的语速极缓,声音极轻,如棉絮般无力,“情况怎样?”
“已经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