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西下,阿水敲响了陆柍的房门。
自午时寒舟走后,陆柍便回房沐浴净身,足足两个时辰没再出门,这已是阿水第三次上门了,房内却依旧无声。
阿井心下一紧:“师哥,你说阿辞姐会不会出事了?”
阿水皱眉:“那我们破门而入?”
“好!”
阿水倾斜身子,摆好姿势便要撞门,门却骤然开了,里面的人笑盈盈地,全然不似之前的灰头土脸模样:“可是饿了?我们这便下去,你二人可是有什么想吃的?”
二人看着从头到脚翻新的陆柍,不由得瞪大了眼,一时间忘了回话。
她身上原先的灰麻布衣换成了一身烟绿罗裙,头发挽成垂云髻,两鬓挂以银色流苏,耳边玉色坠子轻荡,发尾藕色发带翩然,腰间挂着桂子香囊,袅袅香味,更衬清灵容颜。
陆柍见两人愕然,便轻声询问道:“我这一身,可是怪异?”
阿井摆手摇头:“不是的,不仅不怪异,反倒好看极了,像天上的仙女,只是从前未见过您如此妆扮……”
陆柍闻言笑面如花,随后低头抚顺罗裙上的褶皱:“这衣服原是为长公主生辰会准备的,花了大价钱,今日难得洗净身子,便穿上试试。”
她喃喃:“倒还合身,只是初次穿这样华贵的衣裳,有些不大适应。”
阿井见她面带浅笑,眉眼有情,便嬉皮笑脸地问:“是莫?您当真只是试试,还是说……”
他的话还未说全,额头便吃了一弹指,不轻不重,但他还是委屈地叫出声来。
“阿井,你近来很是清闲吗?有时间来打趣我了。我叫你临摹的字帖,可写完了?”陆柍恢复淡然神色,一面向楼下走去,一面道:“若是日后你看不懂书籍,可莫要说是我身旁的人,我怕丢脸。”
阿井幽幽道:“我晓得了,字帖还没写完,吃完饭便上去写……”
楼下人不算多,角落里坐了十来个黑袍,脸上面罩褪去,正安静地吃饭。
见陆柍下来,美目含笑,罗裙微动,几个黑袍瞬时看呆了眼,鼻息在片刻间停滞。一旁的寒舟却是冷哼,冷眼扫去,几人便迅速将头低下,不敢再抬起。
寒舟对着径直走来的陆柍没好话道:“陆姑娘可还有事?”
陆柍笑:“你家主子不在这,可是用过膳了?”
寒舟不耐烦,言简意赅:“用过。”
又补了一句:“大人睡下了,姑娘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陆柍又笑:“我记得你家主子以往要亥时才睡,如今不到戌时,怎么就睡下了,莫不是寒大人在诓我?”
“我想见他一面,只是不好贸然前去打扰,还望寒大人能去通报一声。”
“不可,眼下天黑,孤男寡女……”
寒舟瞥了她一眼,脑袋里全是陆柍那句恬不知耻的话。
陆柍眼眸流转,笑道:“竟如此,我便不打扰您用膳了。”
她自个敲门便是。
她转身向楼梯走去,身后的寒舟却突然叫住了她,无奈道:“陆姑娘,并非我不愿帮你,实在是大人不想见你,他愿意将你三人带上,也不过是善举,你今日莫要再去打扰他歇息了”
陆柍停住脚步,心里有些失落,但当着众人的面,到底是没有显露出来。
她对身旁的小二吩咐几句,安排好阿井二人的晚饭,便兀自上楼去。
甲字号房内烛火已熄,她在门口徘徊,犹豫再三,到底是没有敲门,只是将腰间的桂子香囊挂在门上。
随后安慰自己道,竟要一道同行,总会见面的。
——
翌日卯时,天色翻白,松户客栈的掌柜将门栓取下,呼吸了几口空气,便要去柜上对账,谁知他一回头,便瞧见三张憔悴面孔盯着他。
掌柜嘿嘿笑道:“客官,这才卯时,怎得就起身了。”
陆柍寅时就起了身,此刻一脸困倦地问:“掌柜的,昨日那一行侠客的骆驼,还没牵走吧?”
掌柜愣了片刻,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思不在马,而在人,遂笑道:“当然没走,还在棚子里歇着呢,骆驼也是要歇息的。”
陆柍闻言眼睑挤挨成一线,笑盈盈地坐回板凳上。
昨夜她念及寒舟之话,辗转反侧睡不着,生怕徐季安避着她,早起离去。好在是她多想了,人并未动身。
一旁的阿井可就叫苦连天,被人拖起,此刻脑子里都要长满瞌睡虫:“阿辞姐,您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行事冒失了?”
陆柍笑着安慰他:“你再睡会,到时候我叫你二人。”
她支着胳膊,手指轻叩黄杨桌面,声音清脆动听,她在心里低声哼唱童谣附和,不久,眼皮便不断下垂,耳边悠远的风沙声亦微弱。
又过了片刻,风声沙沙作响,脸上的风好似也大了。
嗒——
陆柍睁眼,迷糊地只能瞧见底下的一片金黄,随后视线变得清晰起来,白纱舞动,驼铃铛铛,她猛地一抬头,透过帷帽,瞧见了身前的骆驼。
阿井捡起掉落在沙地上的水袋,递给陆柍:“阿辞姐,你醒啦,可要喝水?”
陆柍扭头,一旁的阿井举高了手,水袋才到她腰间,她顺手接过水袋,开口问:“阿井,我们何时上路的?怎么不把我叫醒?”
阿井笑着凑近,打趣道:“徐大人不让我叫醒你,真是好生体贴,叫我好生羡慕啊!”
陆柍拧开壶盖的动作一滞,四下看去,同行的不过五六个黑袍和一匹骆驼,她坐在骆驼背上,背后是大小包裹。
阿井知晓她在找什么,笑道:“大人说,沙漠难行,常有流沙,他同寒大人去前头探路了。”
陆柍微微点头,帷帽之下的嘴角弯弯,风过衣动,她的心情格外舒畅。
还算说话作数,没抛下他们。
她坐在驼背上摇晃,一路哼着长陵小调,琢磨着见到徐季安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想着想着,她傻笑出声。阿井抬头看去,明媚天空下是一张明媚的笑脸,他笑着叹气:“阿辞姐这是思春喽!”
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沙地出现一汪湖泊,湖边树底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人,身上衣物并非黑色。
几人见有商队路过,立刻大声哭喊起来,陆柍便叫阿水前去查看。
不过片刻,远处传来阿水的声音:“姑娘,是一对夫妇带着孩子,看样子是得了什么病,腹疼难忍,才在地上打滚。姑娘会医术,不妨帮帮他们?”
陆柍点头,下了骆驼。
她向着湖边走去,阿井同黑袍便跟在她身后。离得越近,陆柍的心便越往下沉,湖水之上,一团黑雾飞速移动,伴随嗡嗡响声,她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念头,即刻低头看去,三人皆是汗流不止,身体不断发颤。
陆柍当即开口大喊道:“恐是疟疾,快遮住身体!”
阿水“啊”的一声,还未反应过来,阿井便已将他拉回,帮他捂得严实。
湖泊上的蚊虫蓦地向他们飞来,黑压压地一片似要将人吞噬,逼得陆柍几人连连后退。黑袍便挡在她身前:“姑娘小心”
黑袍取出火折子,抛向蚊虫,蚊虫便散开一个缺口,阿水趁机将陆柍拉远。
湖边的妇人见状,以为他们要离去,便哭喊道:“姑娘,求求您,求您救救我们吧,救救我家孩子吧。”
陆柍安抚道:“您放心,我会帮你们的,但我先要去拿些东西”
她跑回骆驼边,从包裹中翻出自制的薄荷露水,混在水中,泼在自己和阿水身上,又围上罩子,拿了火种,就要去湖边。
可她一靠近,就被黑袍给拦下了:“姑娘,湖边危险,大人吩咐过我等,务必护您安全,还是等大人回来再商议吧。”
陆柍摇头,语气焦灼:“等不及了,再等下去,他们可能会死,我身上添了许多驱蚊之物,又裹得严实,无碍的。”
黑袍面面相觑,不作答话,只是阻拦的动作依旧。
一面是劝阻,一面是哭喊,陆柍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她的手伸入腰间布袋,抱歉道:“各位,得罪了。”
她捂住自己口鼻,将辣椒粉洒出,黑袍顿感呛鼻,手上动作松弛,便让陆柍给钻空出去了。
她同阿水快速去了湖边,为三人披上外衣,然后扶着三人离开水边,却未走向骆驼处,而是相反的方向。
她回首对阿井和黑袍喊道:“你们莫要过来,离湖边越远越好!”
待翻过一座小沙丘,看不见湖水,陆柍才停住脚步,扶着几人坐下。
午日高悬,陆柍额角的鬓发贴在一处,身上衣裳亦沾湿,却无暇顾及自己,只让阿水用外衣撑起一片阴影,遮去三人头顶的太阳,随后将包裹中的截疟七宝饮一分为三,喂三人吃下。
谁知,将药吃下后,中间孩童的哭声更甚,妇人便将他抱入怀中:“小宝,小宝,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啊”
还未等陆柍解释,那位相公便恶狠狠地骂道:“毒妇!你给我们吃了什么?怎么会变得更加严重了?”
“二位莫急,我给你们吃下的是截疟七宝饮,治疟疾有良效。只是你三人服下此药不过片刻,恐是药效还未发作,才会如此。”陆柍蹲下,伸手去探孩童的额间温度。
孩童却突然痛喊,嘴巴大张,咬了陆柍一口,霎时见血。
“姑娘!”阿水惊呼,一把丢掉外衣,将陆柍扶起。
陆柍被孩童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眸骤然收缩,额间大颗汗珠滴落,手亦在微微颤抖。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印,意识到什么,遂用力将阿水推开:“阿水,你先离我远些。”
那孩童得了疟疾,若是口中有破损处,便可能将疟疾传染给她,可截疟七宝饮唯此一袋,这可如何是好……
念及此,她顿感呼吸不畅,脚下步子亦恍惚。她抬头,正午的太阳在头顶无限放大,直到快要看不清,她脚下彻底失了力,身子一歪,向后倒去。
“姑娘!”
她迷糊地想,沙漠烈阳果然名不虚传,她怕是中暑了,待会掉进沙子里,昨日方洗净的外裳又脏了。
衣服脏了便脏了吧,可不要有什么蚊虫钻进来。
“姑娘!您没事吧!”
落下的片刻,陆柍身后没有传来意料中的膈应砂砾感,反而是有些微凉的锦缎,炎日下难得的凉,她便往那阴凉处蹭了蹭。
随后,她闻到了一阵淡淡茶香,她戳了戳来人:“有带凉茶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