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想破了头也没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泠音,便只好作罢,拿出马车里放着的骨棋,要与白无常继续那未完的棋局。
这头泠音一路顺利,那边程玏等人在冥界看着目不暇接的阴间之物,可算是好好的开了眼界。
程玏没去过首都,但是他此时看着这酆都现代摩登的钢筋水泥大厦与古朴典雅的木制建筑奇异的融合在一起也是繁华异常。
街上熙熙攘攘,各种商店小摊目不暇接,漂浮在头顶的各种像烟火一样的字与图画,连绵不绝的黄色宫灯挂在建筑外面,男女老少摩肩接踵。
几人逛得脚疼,跟着初慧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巷子里,寻了个石凳坐下来休息片刻。
这个青石板的小巷子;两旁都是尖檐绿瓦的江南建筑风格,下面一层是各种门面,因为偏僻,来这的鬼魂很少。
这条街有点像人间界里每个城市都有的网红文青街,卖着各种文创礼品,并不惹人注意。
“这倒是个好地方。”裴江脩起初的激动已经被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头给劝退不少,此时来了这安静祥和的地方,心里不免赞叹。
初慧点点头附和道:“确实很安静。”
几人漫无目的的逛着,初慧心里掐着时间准备送他们回去,程玏意犹未尽地看着两边古色古香的房子,眼睛里满是赞叹。
前方出现了一台类似于人间游戏机的东西,他好奇地走上前去:“这里还有这东西啊,怎么玩?”
他嘴上说着不会,手却主动的摸上了机器左边那个红色的按钮。
初慧也没见过这个机器,但是等她看清楚了机器旁边的说明后脸色立刻变了,快速地将程玏的手从机器上拉了回来。
“这是显示鬼魂们生前寿命的机器,一般用于两鬼打赌用,一个猜,另一个猜完后将手放上去来看看猜得对不对。”
“这东西能知道人的寿命,别露出破绽了。”
程玏听闻心有余悸地收回手,大步地跨了两步离开这里,希望没被发现。
裴江脩习惯性地转头去看机器,只见屏幕闪烁几次,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数字。
十八。
罚恶司和轮回司很不一样。轮回司是白色冷酷的现代大厦,但是罚恶司却是古典婉约的木质建筑。
若非是大门口那两根足要二人合抱的黑红柱子上没有刻上那几十条堪称入狱指南的守则,泠音几乎要以为这里是某个书斋了。
黑无常一马当先的跨进了罚恶司大门,门脚下打盹的鬼差立刻就迎上前来问候:“八爷今日怎么来了?可有什么要紧事?”
黑无常唔了一声回道:“是有点事,我来找——”
想起自己还不知道玉璋的夫君叫什么名字,她转头去问:“你夫君叫什么?”
“解昇。”玉璋连忙回答。
黑无常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脸色不受控制的变了变,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叫什么?”
玉璋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但还是又说了一遍。
黑无常脸色更怪了,那张冷如寒玉精致绝伦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惊讶,“还有这样巧的事?”
白无常追问道:“什么事这样巧?”
黑无常似乎有点感慨,又有点惊奇:“没什么,只不过钟大人堂下正好有这样一个鬼差也叫这个名字。”
白无常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心里登时就涌上怒火来:“你知道怎么不早说,害我白白的就这样吊着一件事几百年没有解决。”
黑无常本来脸上表情甚少,但是面对白无常来却好像生动不少,他摊着手做无辜状:“你也没问我啊,而且这解昇也是近两百年来的钟大人的监察堂,以前都在戒律堂做狱差。”
白无常自知理亏,但是他想到这件事明明可以多嘴一句就早日解决的,却不想拖到了现在,生生让玉璋苦等这么多年。
白无常不说话了,黑无常却亲昵地靠在他耳边道:“你若是问我,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些话伴随着冷冰冰的气息,却生生让白无常耳朵起了燥意,他一脸淡定地推开他:“还是别耽误时间了。”
这死面瘫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最近几百年跟牛皮糖一样天天黏黏糊糊的。
黑无常被他推开也不恼,抱臂站在一旁:“解昇是有杀罪之人,按冥界例律需在罚恶司服役消除罪孽,根据生前杀孽深重来决定时间长短。你夫君没有故意辜负你。”
他想起来那个终年沉默不语,独来独往的身影,出乎意料替他解释了一番。
玉璋此时的觉得自己那颗死寂已久的心久违地跳动起来,在她的胸腔里一下一下的,让她心神不稳极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会辜负我的。”
她抬起头来看前面黑色冷硬的石板路,仿佛已经透过重叠的房屋看到了那个身影。
本来今日是中元,冥界大休,但是罚恶司的主事是一个出了名的工作狂,连带着手底下的做事的鬼差都变成了工作狂。
那被黑无常驱使去寻解昇的鬼差办事效率极高,不多时就走到黑无常面前回话:“八爷,解昇在未名山信泽峰山腰,需要我把他带来吗?”
白无常看了看已经等不及的玉璋,插嘴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转头就看向玉璋:“我送你去。”
黑无常拦下他说道:“信泽峰可以看到黄泉,我们一同去吧,今日这事正好了了。”
信泽峰是罚恶司不起眼的一座峰,这里的鬼差们和钟大人一样喜欢清净,因此都把居住的地方建在半山腰,罚恶司后面那一大片层峦叠嶂奇峰耸立的石林每一处都住着一位鬼差。
信泽峰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相反这里还偏僻,甚少有人来倒是成全了解昇想要独自居住的想法。
他终日里不与他人交谈,每每无事之后便坐在这小院落里那颗干枯的枣树下,开着门,透过缥缈浓厚的山间浓雾看远处山下那一条来来往往的小土路。
已经这么久了,他想,也许该要给自己一个了断。
他这样想,却又马上打断这种想法,起身关了门,往屋里去。
还没等走到屋子里,就听到那已经关上的门被敲响,一下一下,好像是带着极小心的意味。
他有点惊讶,高声问了一句,没有得到回答,想着是不是钟大人有吩咐了,走过去开了门。
信泽峰远且高,浓浓的大雾先是将他全部笼罩后才慢慢散去,然后他就在那浓雾中看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解昇,我来寻你了。”玉璋开口,她还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是仅凭着那模糊的身影她便确定了,她眼前就是解昇。
雾渐渐散了,那些青翠的树在浓雾间只冒出了一点绿色的尖,本来是水墨山水的绝美画卷,但是偶尔飞过的食腐鸦破坏了这绝好的意境。
他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烟青色罗裙,梳着乌蛮髻,发间只插着一根木制的簪子的姑娘。
那姑娘玉面杏眼,琼鼻樱唇,端丽典雅,此时她星眸含泪,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衫。
像那一年初四在金陵河边一样,颤抖着声音说道:“你让我等了这样久。”
你让我等了这样久。
他伸手去触碰她的手,入手冰凉却有实感,她是真的,不是幻影,也不是做梦。
解昇眼底发红,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似乎以为她不是真的。末了他闭了闭眼终于是将她狠狠揽入怀里,他的双臂紧紧地抱着玉璋纤弱的身体,几乎要将她折断。
“玉璋。”
玉璋的轻轻用脸去蹭他的肩膀,闭着眼睛感受他身上冰凉却熟悉的味道。
“我终于等到你了。”
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抬脚跨进院子里,身后的风立刻就将门关上,她拉下他的身体踮起脚去亲吻他的嘴唇,她那样想念他,嘴唇相触间,几乎立刻就缓解她几乎荒芜的心。
她笨拙地舔吻他的唇,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新婚夜,他们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写下一生一世相守的诗句。
只是那样的梦太短暂,之后便是几百年的荒凉。
解昇含着她冰凉柔软的唇,几乎疯狂地索取她全部的气息。
玉璋原本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但是在他好像是末日来临前一般疯狂的亲吻吮吸,她渐渐地感觉自己有点缺氧的站立不稳。
她的舌尖被他吮吸的发痛,口腔里每一处都被他品尝到,她只能仰着脖子,努力去承受他的疯狂。
玉璋感觉嘴里已经有了血腥味,解昇才放过了她,他满眼通红,眸光闪动不定,似乎情绪极为不稳定。
“你一直在等我吗?”解昇轻轻去触碰她红肿的嘴唇,似乎还意犹未尽。
玉璋点点头,“我们才做了不过数月的夫妻,我不甘心,总要见到你才行。”
解昇又将她抱在怀里,声音沙哑痛苦:“你怎么这样傻。”
玉璋只觉得过往几百年的光阴此时全都不作数了,她那颗早已经枯死的心再次活过来。她环上他清瘦的腰,沉浸在往日新婚恩爱的时光里:“我说过的,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原本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但是此时见到了却一个也不想问了,那些与人争执想要找到答案的执着不过是做了她倔强等待的筏子,但好在如今终于是等到了。
解昇讲着他去北边之后的事情,周将军对他说皇上在京城无人可用,需要他这样的有志之士辅佐。
周将军坐在烛火下,面目刚毅,丝毫没有对于国家即将溃亡的绝望,而是充满希望的看着解昇,好像他就是那无所不能的救世之臣。
解昇那颗原本想要退缩的心在此刻没有了退意,他的少年热血在此刻终于有了实质性的释放之处,他要去京城,守在君主身边,为他斩尽奸吝。
但这最终只是螳臂当车,他第一次拿起刀杀了几个叛变的侍卫,看着那个被自己父亲斩断一臂公主瘫在血泊里,听见满皇宫的哭嚎,他倒下去了。
他流了很久的血才死,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有些后悔。
那个傻姑娘,会不会还在家里傻傻地等他,等他回去给她种枣树。
他只是那么短暂的拥有了她,却又失去了她。
“对不起,是我太幼稚了。”以为用自己的热血便可以力挽狂澜。
玉璋在他怀里摇头:“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不愿在叛军的铁蹄下苟活。”
从前的怨恨与绝望在此刻消弭殆尽,玉璋开始庆幸自己这倔强的性格,她相信他,所以愿意一直等他,等到那些问题,有了答案。
他们相拥了许久,彼此激荡不平的情绪也都稳定下来,玉璋想到为她做出许多让步的白无常,满是怀念与不舍地说道:“我要走了。”
解昇放开她,看着她虽然微笑着却始终含泪的眼睛,喉头发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璋与他不一样,他生前是犯过杀罪的,虽然那些人都是紫禁城的叛徒,但是终究是人命。
他必须要在罚恶司先洗清他的罪孽才能转世。
他早就听说过如今的世界很是太平,他想与她在安稳的尘世里,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玉璋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温柔腼腆地看着她的夫君:“下辈子,你还要娶我吗?”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但是她却总还想问一问。
“要,我只要你。”他捧着她的脸,再次吻下去。
他念念不舍地亲吻她,从嘴唇到脖子,红色的痕迹在白玉一样的肌肤上病毒似的蔓延。
他将锁骨下面那里吻出深色的痕迹,坐上马车将玉璋送到了奈何边。
黑无常早已不见了踪迹,白无常却守在桥边,等着玉璋。
白无常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玉璋的夫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只觉得这是一个格外清俊温润的青年,芝兰玉树,朗月清风的。
他也有些感叹:“我已经和孟婆说好了,来世必定让你们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解昇拱手还礼,深鞠一躬:“多谢七爷。”
泠音觉得自己今日的热闹也凑够了,时间也不早了拉着舒楠就要走,却被玉璋叫住了。
玉璋深深福了一礼,眼中满是感激与不舍:“多谢二位相助,来世我必当结草衔环报答二位姑娘。”
泠音暗自觉得好笑,自己又不会死,何来来世。
舒楠扶起她:“不必客气,时间不早了,还是快过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