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再明显不过,声音像滞涩的弦,眉间凝着的愁像结团的絮,好似只消夜风再急些,愁绪便会从蹙起的眉峰簌簌落下。
无端叫她想起上一世见师姐的最后一面。
那时候大雪纷飞的玄微宗布满了红色的绸缎,即便是宗门里光秃秃的树干枝桠都系满了红缎。大红的喜字从山下的梅花镇一直铺到了她所在的凌清峰,洒金的彩纸从凌清峰连绵不断绝地飘至东边的寂剑门,飞向四面八方告知她的喜讯。
不过这些她都没有见过,她是后来才听人说的,从凌清峰去往寂剑门的路上,她几乎都处在昏睡中。
怀里抱着刚成亲一年的小满给她的一笸箩鲜荔枝,连同师姐挂了满怀还怕她在路上不足用的灵药灵露,随着飞舟沉沉浮浮不知道滚落在了哪里,最后也没吃上几颗。
她住在濯月台,又不喜与人交道,跟寂剑门的人不算熟,只有徐闻嫣徐观姹时常去看她。
但她那个时候太虚弱,又成了个废人,徐闻嫣对她的态度有些别扭,既因为她金丹被毁而可怜她,又因为她太无用而多少有些不忿于她。
所以往往看起来不爱说话的徐观姹才是那个开口说话的人。
她也是从徐观姹口中才得知那场结契礼的盛大,听她们笑说恐怕是把她师父师姐的整个家底都掏空了,也听她们戏言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师兄这么隆重地去做一件事情。
可她对这些都没多大印象,唯一能记得的是师姐给她带上凤冠的时候,伴随她一声声祝福的是,凝固在她眉间化不开的愁绪。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师姐只是担忧,担忧她孤身一人在寂剑门过得不好。
她并不理解也没有精力去理解,师父为什么就那样迅速地与寂剑门敲定了婚事。
是因为她就要活不久了吗?所以师姐与师父想让一个刚刚晋升化神期的修士为她冲喜吗?
天真的时候、想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会这样幻想。
眼尾原本扬起的弧度渐渐敛去,苦涩从胸口冒了出来。
所以那个时候其实是害怕吧,师姐。
比担忧更深重的东西。
她清楚的,师姐总是这样,不喜欢她接触危险的东西,不喜欢她陷入危险的状态。
东方少主于她而言,是异数。于师姐而言,也许比异数更甚。
可是为什么那样匆忙地送我去寂剑门,那个时候的你却还是会害怕呢?
明月枝忽然偏头看向几案,从北窗到茶案不过几步,她却走得极慢,袖口的云纹饰样在月色下忽明忽暗。
她提壶倒了一杯茶。
再次走近时,眸底湿润已经敛净,只余鼻尖还有未散却的热意。
喉头哽咽被强行忍下,嘴角弯出一点弧度,她努力睁眸,吐字如融冬时节从深壤中浸出的山泉水,清亮中略有一丝滞涩:“那我就再向师姐保证——”
她端眸直直望进南清骊眼中,颌线抿得笔直:“若他日后有伤我的企图,那他所在之处,必是我剑尖所指之地。
而若真有那一日…”
她双手执杯,躬身行了一礼,是个端端正正行大礼的姿势,在额心将要碰到茶盏时才堪堪停住。
而后忽见她抬眸,定睛朝师姐一笑,郑重道:“便请师姐为我撑腰,同我捉敌。”
月光穿过花窗,疏疏落落筛下来,在她肩头落下不大不小的光团,像碎落的银箔。
南清骊抿了抿唇,静静看着明月枝。这个答案,于她而言其实并不足够。
她经历过太多离别,不断目送父母离去的背影是她少时最习以为常的事情。
母亲是自她出生后陷入虚弱的,南境的医修诊不出症结。母亲与父亲只能外出求医,常常一走便是数月。
她由云鹤真人抚养长大,幼时最清晰的记忆,是牵着真人的衣角在山门处翘首等待,山道长而蜿蜒,有时候要等到日头西斜,才能看见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虽然聚少离多,但也有欣喜的时候,有时候是父亲从友人那里得来新的医治线索,有时候是母亲脸上稍显轻松的笑意。
只是这样的时刻太少,更多时候,锈迹如藤蔓爬满母亲身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锈痕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生机。
直到从西荒归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身上从内而外透出鲜活色彩,看见她脚步轻快地奔上山道,衣袂翻飞间将一把她托起,真人说那才是母亲原本的模样。
随后的日子里,莫大的幸福笼罩着她,母亲会将她放在父亲肩头,他们一起走遍南境各处,看云海吞没群峰,看星河垂落原野。南境诸多险峻绝伦的胜景,都是她那时亲眼得见。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天真地以为母亲已经痊愈。
她并不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假象。
母亲与父亲没有对她说出实情,或许是不愿让她活在至亲可能随时逝去的阴影里。
直到两年后,那个寻常的清晨,重阳将至,她们原本该去玉清峰采摘山茱萸,明明只是一个转身,母亲便倒在她面前,如一棵骤然倾颓的大树。
她甚至来不及接住她。
日头渐渐高起,阳光刺得她不停流泪,可怀里的温度却一寸寸流失。
任凭她如何呼唤,母亲都再没睁开过眼睛。
母亲离世后,父亲仿佛一夜耗尽所有心力,从此闭关不出,连她也不得相见,亲人再一次离散。
曾经陪伴她长大的云鹤真人也已经离开玄微宗,这个因她出生而被绊住多年的小师祖,在父母从西荒归来后,终于重获自由,去追寻她向往已久的云游生活。
此后经年,她再没有得到她的讯息。
孤身一人的日子格外漫长。
她开始独自下山游历,不去险地,只在能力范围内行走。时间并没有带走悲伤,只不过走过的地方多了,人也慢慢稳重,但依旧觉得漫无目的。
直到遇上阿枝。十四岁那年,在被战乱牵连的地带,她循着妖兽的踪迹,在狍鸮兽肆虐过的村落里,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正有序地将猎杀后的妖兽血肉分发下去。
那是她见她的第一眼,便决定要带走她。
阿枝的出现,于她而言,无疑是特殊的。
不可否认,这些年她在她身上投射了太多未说出口的惶恐。
所以才会格外害怕,如杞人忧天。
可当如银月辉斜映入窗,在她扬起的唇角停驻。光影交错间,已将少年人特有的棱角展露无疑。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像一只渐渐长成、羽翼悄然丰满的青鸾,尾羽已经初具可劈霜斩雪的锋芒。
南清骊清晰看见那笑里的光彩,也看见那晶亮得如同水洗过的眼眸。
笑里有坚定不移的锐气,好像无惧一切,也可破开一切。哪怕是她的焦虑与恐惧,哪怕是她话中友人可能的背叛与轻负,她都能坦坦荡荡用笑容承载。
看着这样的阿枝,在这样坦荡的笑容里,她没办法不动容。
虚握成拳的左手在空中悬停,终究还是有了落处。
她伸手接过明月枝递来的茶杯,唇边泛起浅笑。
也罢,何必总是惶惶不安于尚未发生的事情,让阿枝去承担她多余的情绪。
难道要用过分的小心把她拖在原地,让这只已经展翅的鸾鸟没有机会飞向那本该属于她的未来吗?
“好,那师姐就先应下了。”她垂眸看着茶杯,抬腕将茶水一饮而尽,继而展杯,目光凝在明月枝面上,含笑道,“若真有那一日,师姐便与你一起会敌。”
……
回想起来整件事其实是有点无理取闹的,开始得也有些荒谬。
也许是先前的情绪渐渐散去,茶过三巡后,两人都回到了正常的状态里,因而想想方才的郑重其事,就更加奇怪了。
明月枝只要一想起方才她跟师姐两人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商量着要如何应对东方少主这位潜在假想之敌,就觉得想笑。
也不知道东方少主在刚刚那一阵编排的时间里有没有多打几个喷嚏。
南清骊同样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出实在小题大做了,明明连个影儿都还没看见的事,她与阿枝却煞有介事地应誓、许诺,活像下一刻那位钟暝山少主就要打上来似的。
实在不稳重、也不成体统。
拂开袖间并不存在的尘埃,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咳几声掩饰尴尬,假装若无事地边说边转过身:“好了,时候不早了,闲话就说到这里。”
“事情既然已有决议,我也该趁早去与金霄洞道友、寂剑门道友商议了。”
“不过,师姐…”见师姐要走,明月枝也将虚叩鼻尖的手指放下来,连忙出声唤住她。
南清骊驻足回眸。
“师姐,我想瑶音她大约是有些怀疑的。”明月枝有些犹豫。
“我要不要…”
思量不过一瞬,南清骊便干脆摆手:“瑶音的话,你不必多虑,以她的性子,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不会来找你对质。只要她不问,你便不必说;若她问了你,到时候你再…”
她想了想,继而道:“你再表现得惊讶些便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性子不可控,像只炸毛的雀。风往哪边吹,她就往哪边追。”
“你若告诉她实情,保不齐还会闹出些别的什么事情来。不如就依着现在这般模样,你越神神秘秘符合她的幻想,她目光越会放在钻研如何找出你破绽这件事情上,反而不会闹出什么不可控的乱子来。”
说完她又停一步,长吁道:“不过她大约会有些火气,又惯爱阴阳怪气,你受受累,就当哄哄她吧。”
她拍拍明月枝的肩,有些忍俊不禁。
“我就先走了。”说罢她也懒得往茶几边走了,直接将空茶杯往明月枝手中一放,便转身负手离开了。
“……”
明月枝揣手捧着师姐塞过来的、喝完了茶的茶杯,看着师姐轻轻松松离开的背影。
第一次发现,师姐其实也挺损的。
从前怎么没发现,师姐还有点食铁兽属性?藏得一肚子好损。
***
二楼一处临街的窗前。
薛灿带着方清远寻到这里时,江寻舟正侧坐在窗台上,一腿搭在窗台上,一腿垂落下来。
“江道友。”
薛灿本想开口宽慰两句。
可对方一门心思都放在楼下,侧面看去也可观其面色淡然,好似并无哀伤之情。不知道是不是将忧伤埋在心底了,反正这副模样不好贸然提及大师仙逝之事。
如果再劝他节哀,就更显得他们画蛇添足,居高临下。
薛灿为难如何开口,便只好砖头看向方师兄。
方清远拉着她一人一边靠在窗户两边,本是预备等这位江道友看见他们俩后,他再开口。
可即便他们来时闹出了些动静,江寻舟却并没有看他们,他目光还是落在楼下。
今日小镇悬了整条街的灯,因大师仙逝,不少人想守夜。镇口那边请了个游村的小戏班子,搭了个戏台子,还有一队杂耍艺人。镇长此前特意来打过招呼,说若是得空,不妨去看看热闹,弟子们便三三两两出门了。
镇上大大小小的巷陌也都出动了,好些人家锁了门往镇头赶。街边支起不少摊子,弟子们这儿一簇那儿一堆地立着。小孩子尤其高兴,拿着凉糕在人群中穿梭。
等两人连连咳嗽好几次后,江寻舟才转过头看过来,面上依旧是毫无情绪。
薛灿第一次看清了这小江道友长的什么样子。
怎么说呢,还是愣了几息。
方清远见他看过来,便清了清嗓子。心里知道这位江道友性格稍微有些孤僻,说实话给他的感觉跟从前的明月师妹是一样的,只是不至于像从前看见明月师妹一样看见他就想绕道走。
问题是这几日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他也不知道要如何与他寒暄,想了想,还是直接开门见山好了,便笑了一声,道:
“江道友,我呢,是代表我师傅来的。”
“就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好想去的地方,你也知道你师傅的安排,是让你跟着我师妹。我师傅的意思,是看你自己的安排,你想跟着我师妹的话,当然是可以的。但我师妹年纪确实不大,阅历也还欠缺。虽说是结伴历练,但她日后却不一定真的能顾到你。
我师傅就是怕,万一出个什么万一,我师妹可能没办法对你师傅交代。所以就让我来问问你,你可想先在玄微宗修行几年,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