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大区是不可以随便参观的,哪怕是在役军人也不行。所以邱椋把车开出了大区门,悬浮车稳稳地绕过行政区,穿过伫立着联邦元帅阿尔吉·金雕像的中央广场。
这里人流量不小,好在束迦星人惯来重视生活质量,为了保持幸福感,一直严格控制常住人口。江扬望着广场上虔诚的、崇拜着元帅的人们,莫名的移不开眼,觉得这一幕刺痛又复杂。
邱椋也没有停车的意思,只简单地解释:“当今联邦大帝尚武,束迦星人在安逸的窝里生活久了,就忘记了战乱是什么样子。联邦只会记载历代将士的功勋,但为了开拓和征服,同样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这一点是不能让百姓知道的,他们脆弱,但又不能没有自信。”
见江扬久久没有回话,他也自知失言,找补道:“这些话我平时没法对别人说,你立场与我们相悖,倒是可以随便听听,总不至于出去检举我。”
“不会。”江扬原本心头郁结了一口浊气,此时被这段不知真心假意、只显大逆不道的话一冲,反倒觉得舒畅了许多,目送着那尊巨大的雕像远去,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长官也是一心为帝国着想,不至于被几句话定罪。”
“恭维话说不来就别说了,把滤镜早点摘掉,就当报答我了。”邱椋哈哈一笑,指着路边的别墅群和别墅群对面高高低低的写字楼,“这边是精英们生活的地方。等你晋升到一定的位置,军部就会允许你搬出集体宿舍,住在外面,比如我这样的——啊。”
他降低了车速,悬浮车缓缓靠在道路边。他好像发现了新游戏的孩子,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昼光在他眼中反射出温和而又雀跃的水波。
江扬先看到他的样子,一时间愣了神,随即晕晕乎乎转向他手指的方向。
邱椋好像没看到江扬的动作,目不斜视地倾身向他展示:“那是我家。”
生怕江扬找不到,他又倾过去了些,和江扬的距离猛地拉近。江扬感觉温热的气息就在身后,身后人一呼一吸间,他的心跳已经急急翻过几个来回。
这是在干什么?
好像心跳声丢了他的脸似的,他心中暗骂,强行压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悸动,目光掰向高高低低、庄严静穆的别墅群,根本不知道邱椋指的是哪一幢。
邱椋知道他根本没认出来,喉咙间溢出一声笑来:“第十三高的那幢。”
江扬:“哦。”
什么第十三高,你当我在做小学奥数智力题?
还非要把衣领子贴在别人背上说话,有没有社交距离感?
——他最后也没数出来哪个是第十三高,邱椋就自顾自地坐回位置,开着车走了。
从白天到下午,他一直被邱椋的车载着。首都星道路四通八达,悬浮车科技先进,江扬眼花缭乱地将整片宜居陆地逛了个大概,最后被邱椋送回去的时候,竟然觉得时间过得还挺快。
晚上有为新兵开设的宴会,可以自选是否出席。按理说江扬是不会去的,但予岚说要去见史戈拉·胡,他想装作“妹妹悄悄谈恋爱了还毫无所觉的兄长”却又放不下心,最后还是决定跟着。
予岚是女孩子,在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新兵的宴会上,被一些大大咧咧或者不怀好意的家伙盯上的可能性也高一些。江扬一边严肃地叮嘱她不许喝酒,一边把能挡的都替她挡了个遍,回过神来三四杯已经下了肚。
本来一心寻找史戈拉·胡的予岚也看不过去,把他拉到了一边。他的脸已经见了红,先被染色的是眼尾,接着是耳廓和脸颊。
予岚又好气又好笑:“不准再喝了,赶紧回去睡觉!”
江扬觉得自己神志挺清醒的,反问:“那你一个人在这儿?”
“你别不放心我。”予岚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门的方向推,“我自己有分寸。”
江扬还想辩解些什么,手腕就是一震。脑子被酒精浸泡之后转得慢了些,他不假思索地打开通讯界面,只看见有人发的消息:
【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有人找他?那好吧。
江扬对予岚摆摆手:“我有事,先走了。”
予岚试图劝说的腹稿死在了喉咙里:“……?”
江扬全然不觉他和予岚的身份位置已经悄悄对换,流畅地对来邀约的人们借口“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一路步伐稳健、路径笔直地走到了门口。在豪华的玻璃旋转门另一侧,他还正面遇上姗姗来迟的史戈拉·胡,扬起笑容行军礼的动作一气呵成,接收完对方的回礼之后步履从容地离开旋转门,丝毫不见醉意。
门外是朗朗夜色,天气晴好,空中星辰万里,浪漫而神秘。
他左右见不到熟悉的人,这家酒店今晚被包场了,该来的人已经到齐,门口空空荡荡,只有个男人站在路边,可疑地盯着他看。不过他惯来不会搭理这些奇怪的家伙,目不斜视地路过,打开通讯界面发了条信息回去:【人呢?】
【邱椋:?】
他余光瞥见刚刚被路过的可疑男人低头,不知道在跟谁打字聊天。
【邱椋:你刚刚目光坚定地路过了我。】
什么?刚刚他只路过了一个男的!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江扬有些恼怒地展开面板准备反驳,余光里那个男人突然动了。他仅有的危机意识让他迅速朝一个对方意想不到的方向移动,结果对方好像能预测他所有心理活动似的,也横跨一步,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
他如临大敌般转身,低着脑袋后退一大步。对方也被这措手不及的动作弄得有点懵,紧接着人影抖了抖,江扬听到了似曾相识的笑声。
“你不认得我了?”
江扬眯了眯眼,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可疑的男人。
眼睛……是黑色的,形状很漂亮,莫非传说中的什么桃花眼就是这样?不知道。五官可以用深邃来形容吧,眉峰有一道不羁的弯折,鼻梁高挺,嘴唇厚度刚刚好,与其他部位协调……凑近点看,皮肤也不错,予岚成天挑剔部队里的男的五大三粗让人看了心情都变差,这位放在部队里也可以算得上极品……
“你还要看多久……”邱椋没想到是这个发展,面对突然凑上来的江扬,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玩笑道,“我知道我是有点‘金玉其表’,但是也不用这样才……”
“别动。”江扬伸手扶住他的脸,正了正方向,目光从他的下颌线扫到喉结,绕了一圈最后回到他脸上,盯住那双眼睛,满意地下了最后一个结论,“你长得真好看。”
“……”
邱椋猝不及防被这句直白的称赞打了个正着,直愣愣地被那双冰凉的手禁锢了半天,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此时如同被鸡尾酒浇透的机器一般报废了个彻底。
见他半天没动,江扬歪了歪头,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嗯?”
邱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动作熟练且毫不犹豫地掰下了江扬的两只手,一扭一送。江扬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反剪了双手,茫然地回头看去。
“不走吗?”他诚恳地发问,又动了动手臂,没感受到多大阻力,“这姿势有点奇怪。”
“……走,这就走了,醉鬼。”几秒钟时间邱椋就恢复了平日嬉皮笑脸的状态,只是语气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他突然松开手上的桎梏,江扬重获自由,手还规规矩矩地横在后面。邱椋笑着骂了句脏话,一巴掌拍在他后心。
江扬一个激灵,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感觉脑子突然清醒了大半,目光重新变得清明。没等他细想刚刚都发生了什么,邱椋已经大步走在了前面,只打了个手势让他跟上。
这是怎么?突然闹别扭?他耳朵怎么颜色突然加深……是充血了?
江扬有些莫名其妙,但仍然选择跟了上去。
等到江扬完全回想起来刚刚那一番稀里糊涂的你拉我扯的时候,邱椋已经把车开到了离军部大区不远的护城河边。
他在半路就开了窗,这会儿脸上还冒着热气,恨不得半路跳车把自己碾死在涡轮机里。邱椋全程开着自动驾驶,自己撑着胳膊靠在窗边,好整以暇地观赏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
“都回忆完了?”
江扬僵着脖子,保持脸朝窗外的姿势,欣赏空空荡荡的人行道地砖。
“酒量不行,以后别喝了,虽然你加入军团之后也没什么机会。”邱椋幽幽地说,“给你个忠告,别对你的前辈没大没小,那种话真要说也是我来,譬如,咳咳——你长得也很好看……”
“别说了!”江扬难得失态地捂住了脸。
邱椋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作了个收尾:“以后还喝酒吗?”
“不喝了。”
“很好,有觉悟。”邱椋满意地点点头,帮他打开车门,“下车吧。”
束迦星气候温和,此时正值最舒适的春天,在连绵的雨季里捡到一日晴朗,像某种冥冥之中的好运。
护城河弯弯地流淌,流速平缓,从肃穆的军部大区绕过高耸压迫的行政区,婉转地绕住了内部金碧辉煌的皇城。河边凉风习习,长柳优雅地飘舞,吹起细白的花絮。
江扬被风吹得舒服了些,努力把刚刚尴尬的插曲抛在脑后,没话找话道:“你怎么知道我……”
话没说完,他又不知道后面该说什么。
邱椋明白了他的意思:“哦,是厄简,下一任元帅的候选人。他给我发了信息。”
厄简,时任第一军团军团长,本次宴会的重头戏之一。
这种级别的人物,哪里会给刚刚转入的小兵特殊关照?邱椋没说,但想也明白,这是他拜托对方照顾的江扬。
江扬闷闷地应了一声:“谢谢。”
他是真的感谢,似乎又欠了邱椋一个人情。
邱椋笑了笑,没说什么客气话。他的目光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卫星“朔月”的反光又一次落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江扬发现他总是能被那双眼睛吸引住,每一次等意识到时,注意力已经全在那里了。
那双眼睛太深邃,黑色吸收一切光线,也盛下了一切漂亮又深沉的东西,比如月光。
月光忽然转过来,送进了江扬眼中。
“我记得你是三月的生日?”
“……对。”江扬点点头。对方替他办理身份证明时询问过,没想到过去一年多了还记得。他想到邱椋先前一言不合就撒钱撒人情的举动,连忙说,“你不用送我东西,我还之前的都还来不及。”
“哦,就半个月了吧?”邱椋完全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说,“这半个月我应该见不到你了,第二军团抽调人手出去巡防边境,再回来就是一个多月之后了……”
江扬强调:“你不要给我送礼物。”
邱椋突然闭嘴了,他才看到对方嘴角的弧度,明白自己是又被骗了。他有点无可奈何,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复杂的情绪,欲喷薄而出又强行压制,最终化为无可名状的愤怒,被他一声轻笑排遣散尽。
邱椋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气笑,好像终于餍足了一样,不客气地伸手揉了揉江扬的头发。
“听你的,不送礼物。”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放轻了声音,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就是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往后的日子,四季晴朗,好运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