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四师兄连着看我好几日了,二师兄呢?”
风不问身体虽虚弱,但他意识很清楚,他清晰记着每个师兄排班的日子,若是谁该来的日子没来,他都会问上一嘴。
柳还青睁开眼时,老四便一脸不屑道:“他,照顾伤员去了。”
“伤员又多了很多吗?”风不问端着药,迟迟没有喝下。
老四将手里的剑放在桌上,又取了茶酥给他,道:“没有很多,只是近日天气入寒,少不得多备些取暖之物。你快喝药,喝完我也得去忙活呢。”
“我似乎好不了了,这药给我也是浪费。”
“胡说什么,再乱说当心师兄抽你。”
老四连哄带吓的让风不问喝了药,但他没有接过茶酥:“这么好的糕点许久不曾看见了,师兄拿去分给同门吧,我一个卧床不起的人吃了浪费。”
“是我们平日太惯着你了,你是真欠教训。”老四二话不说把茶酥塞进他嘴里,风不问拒绝不得,只得咀嚼着咽下。
甜腻的味道掩盖药的苦涩,风不问久违地感觉到一丝放松。
老四完成了任务,拍了拍手道:“好了,你继续歇着,师兄我要去拯救你没用的二师兄了。”
“等等四师兄。”
风不问急着把嘴里的茶酥咽下,拉住老四问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们还是不相信咱们的澄清吗?”
风不问在屋子里养伤不让外出,他们也不同他说外面的情况,他日夜等得心焦,若是全宗上下因为自己身陷囹圄,他不如直接冲去碎星宗与盛钰同归于尽。
“管他们做什么。”老四按了按他的脑袋:“他们犯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指望跟狗讲道理?”
风不问凝视他道:“我不想你们为了我......”
“你是咱们的小师弟,护着你是应该的。”老四把人按回去,再三叮嘱:“你好好养伤,别的不许管,也不准出房门,听到没有?”
“去大殿看着你们也不行么?”风不问讨价还价道。
“不行。”老四严肃道:“去大殿的路上我会安排人看着,若是发现你,往后的药食只让外门弟子来送,我们不来看你了。”
风不问连声保证不会偷跑。
老四满意点头,说了些话后便走了。
离开时他一如往常给房门上锁,可柳还青注意到这一回他的锁只扣了一半。
老四脸上的笑霎时收回,方才强装的无事在此刻被痛苦取代。
他眼眶通红,深吸了好几口气,回头隔着房门看了眼屋里的人,末了放慢脚步走了。
老四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大殿,而是直接提剑下了山。
山下战火纷飞,数不清的灵力在空中飞舞,稍有不慎便是一击毙命。
老四什么人也没找,只提剑闷头向盛钰所在的位置。
他要报仇。
柳还青亲眼目睹这些场景,不得不说,银羽宗的剑法着实漂亮,干净利落又威力十足。
以一敌百的架势世间少有,所以银羽宗才能靠区区三千弟子抵抗了数万人这么久。
但英雄亦有尽处。
战斗的画面很模糊甚至混乱,柳还青猜测这些场景并非风不问亲眼所见,只是通过脑海里的信息想象出来的。
等他再次附身在奉我剑上时,榻上的风不问正坐立不安,他忽然从桌上抓起奉我剑打开了房门跑去了后山。
老四说了去大殿的路有人看守,那他便从后山绕过去,虽然从后山离开要绕过半个城才能回到前山,但风不问不怕路远,只要能看他们一眼便安心。
他没走过这条路,以至于辨别不出方向,但他却看到被布条系着的树干。
鬼使神差的,他依着布条的指示一口气跑到半山腰,实在没了力气,便在山溪边暂时歇脚。
他伸手捧水洗了把脸,水面倒映出瘦骨伶仃的轮廓,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是我?”风不问凑近水面,盯着水里的镜子,眼中透着股陌生之感。
难怪师兄们不让自己照镜子,原来已经难看成这样了么。
风不问摸着自己凹陷的脸颊,又握了握两指可圈的手腕,笑了笑。
“我这样同死也没什么区别。”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奉我剑发出颤动。
风不问抬手按住奉我,轻轻抚摸剑身:“不怕,我一人死,总好过拖累师兄们。”
他每一下安抚,都像在柳还青身上割上一刀。
明明不舍,却把赴死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剑身颤动得更加厉害了。
风不问反手将剑柄握紧,将剑插进地里,支撑自己起身。
还有半程山路要赶,他一路上都没有回头。
那几个联手的宗门就驻扎在城外,风不问辨认了方向之后,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拼杀声。
修士的感官灵敏,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一回头,银羽峰上,熊熊火光一如漫山遍野的银杏。
“师父!师兄!”
凄厉的叫声划破树林,惊飞了疲惫的宿鸟。
风不问发了疯似的往回跑,可上山的路更加费力,他精疲力尽摔倒在地。
身上未愈的伤口在他的挣扎下撕裂,鲜血染红了半个身子。
柳还青注意到他的腰胯部血色最浓,定是受了贯穿伤,这般重伤最是难养,难怪他数月来不见好。
风不问挣扎的同时,伤口越裂越大,柳还青叫他停下,可风不问依旧不顾一切地往山上跑。
他行动迟缓,等他回到宗门时,一切都结束了。
战火正清理着满地的残骸,尸体都已经烧得干净,分辨不出各自的姓名。
风不问就这么呆住了,脚步一拐,像被风吹着走的稻草人,一点一点往山下蹭。
“银羽宗没了......”
“师兄们,没了......”
“爹,娘......”
风不问重复着这几句,从山上走到山下,从山脚一路往无人的深林走去。
他两只手无力垂下,奉我剑沾了他的血,沿途在地上留下最后的遗书。
茶酥、剑、布条......
一些锋利的记忆片段插入他的脑海,他头痛欲裂。
深山野林里,有诡异的荧光闪烁,满地枯骨是妖魔狂欢后的纪念。
风不问一脚踏入沼泽,他的血在他走到中央时近乎流干,他松了手,奉我剑和他一起直愣愣倒下。
忽明忽暗间,他看见眼前紫色的花正散发着诱人的荧光,瑰丽宛如黄泉路上的指引。
他不舍得闭眼,但他没得选择。
在一片寂静声中,柳还青感觉到黑暗的来临,但这一次,死去的是两个人。
奉我与风不问命脉相连,风不问闭眼的一瞬,柳还青收回了伸出的手。
他不忍心再看,于是抬头望天。
夜幕下,浑圆的月荧荧挂在正中,像是勾连两处时空的孔洞,透过月能看到谁。
柳还青一瞬间回到黑暗,然而一眨眼的功夫,又回到了原地。
他惊讶低头,发现那朵紫色的花不知何时变大了许多,四散的妖气正往自己这边缠绕上来。
柳还青意识到,自己附身在了白玉耳坠上。
妖气将血染的衣料被扯开,自底下的伤口钻入体内,在风不问的五脏六腑盘踞,将彻底他占为己有。
柳还青看着那朵妖花,忽然明白那是一朵离化形只差一步的妖,刚好缺个合适的宿体,见风不问还没彻底死透,便主动选了他。
妖气在静谧的林间四散,占据、融合在一具枯瘦的体内进行。
在柳还青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风不问的伤口自动愈合,拼接处生出紫色妖纹,从妖纹伸出的枝蔓将他整个人提到半空,枝液充盈了他的躯干,重新变得饱满紧致。
风不问脸上开始出现痛苦的神情,柳还青为他捏一把汗。
忽然,风不问抽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原本漆黑的瞳孔变成了紫色妖瞳,整个人散发的香味和柳还青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风不问面无表情地盯着空气,好似游离在这世间之外。
这模样和如今的风不问很是相似。
妖气稍稍平息后,风不问开始找什么东西。
柳还青就坠在他耳下,跟随他寻到山溪水,一头扎进水中。
水、阳光,偶尔也抓些活物喝它们的血。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风不问就这般生活在树林里,活得像个野人,完全遵循本能行动。
他的发带早就散落,一头乌发变得乱糟糟。
身上衣服也破,一眼望去像发了狂的乞丐。
生灵见了都会吓得跑开。
但柳还青一直陪着他,看他沉在水里不动像条呆鱼,看他直挺挺躺在太阳底下把自己晒成鱼干。
即使变成了妖,也很可爱。
等妖气在体内彻底稳定,风不问重新醒来,柳还青从他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但他来不及多想,意识到自己有能力复仇后,他拾起已经失去灵力的奉我出现在了碎星宗。
彼时修真界瓜分了银羽宗的宝库,正各自在宗门内沾沾自喜。
盛钰带领全宗取得这样的成果,已然被推选为下任宗主。
风不问出现的那一天,正是他继任宗主之位的吉日。
这一刻,柳还青不像之前那般当个看客,他一如风不问本身,跟随着一起杀上大殿。
手起剑落,盛钰临死前的模样令人痛快,四处逃窜的碎星宗弟子也同样令人抛去一切底线。
赶来救援的盟友宗主和长老也多数死在他剑下。
风不问杀疯了。
他所经之处无人可挡,直到他杀到殿内,曾经救过的村民瘫倒在客座上,双眼惊恐地盯着他。
“是盛钰道长说只要我们指控你,他就答应让我们搬进碎星城......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村民跪在他面前祈求,奉我在凡人脆弱的颈边疯狂震动,稍有不慎,剑锋便会将他的头颈一分为二。
听了他的解释,风不问忽然笑了出来,赶来救援的弟子们都以为他疯了。
他抬起奉我剑挽了个剑花,转身清理了这些人,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
无人敢上前拦他,一个个神情高度紧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了碎星宗。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有柳还青知道,在风不问清醒之后的孤寂无措。
他的确报了仇,可银羽宗也回不来了。
时隔数年,风不问再次成了孤家寡人。
他一个人在野外游荡,喝冷泉吃酸果,睡在冰冷的石头底下,受着体内妖气的折磨。
他吸食着人与野兽腥臭的血,等回过神又拿剑柄用力抵着腹部拼命呕吐。
他试过用剑自杀,但总是被体内生出的枝蔓阻挠。
想死也死不成。
风不问把剑扔在了最远的角落,在石块上用指甲刻下最后一笔,最后击塌了一半的洞穴,将奉我剑彻底掩埋。
风不问已死,世间只剩妖孽。
柳还青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望月山上的碎金树林,醒来后天光已经大亮,他躺在昨晚的床上,怀里搂着仍在熟睡的人。
柳还青盯着风不问看了许久,随即翻身将人紧紧锁在怀里。
细密的吻带着怜惜不住覆上风不问的额,很快睡梦中的人发出不满的哼哼,柳还青最后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不怕,都过去了。”
梦中的人似乎听到了他的话,继续安睡。
柳还青搂着人,长长舒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