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滚成旋涡,雷电隐匿在其中,成为漆黑夜晚里骇人的亮光。
原重雪还有心情还玩笑:“你与紫霄宫熟不熟,叫他们罚我的时候轻点呗?”
鹤濯犹豫着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别怕,不会有事的。”
几枚镯子依次滑落到腕处,鹤濯思量片刻,将右手上一个金镯取了下来,递给原重雪。
后者接过镯子后还愣了片刻,举起想问这是什么意思,鹤濯用手将金镯包在原重雪的掌心:“你拿好这个,绝对不会有事。”
原重雪低下头,金镯内侧还残留着鹤濯的体温。
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是个孩童时,曾经也得到过一个来自鹤濯的金镯。时间久远,恐怕鹤濯早就忘了。
那个时候,他也想不清楚,这到底算是天神的施恩?怜悯?还是......鹤濯真的舍不得他受伤呢?
夜色冷峻寒风凛冽,头顶电闪雷鸣带来的光如同利刃,垂落在鹤濯的肩上却十分温柔。
他迎风回顾,斗笠因狂风跌落在地上,眼中神情宁静,恍若时光凝固:“不会痛的。”
原重雪看向他,手中摩挲着鹤濯递给他的金镯,这镯子对天神而言尤为重要,多少次轮回往生,鹤濯的胳膊上都有它们。
他猜想现在的鹤濯也不知道这几个金镯代表什么,从对方手腕上携带下的那点余温融化在凉夜当中。
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自己不能将天神的物品占为己有。只能老实收好,把金镯放在自己左侧里衣。
雷劫降落范围内只能有受刑者一人。鹤濯已经飞出去一段距离,此时正站在附近一处小山坡上,原重雪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知道他们正互相对视着。
鹤濯衣袖随风飘扬,在夤夜星斗下微微发光,仿佛风再剧烈一点,就会把他从原重雪的宿命里抹除。
原重雪突然有一点怪异的预感,为何鹤濯的背后会发光呢?
意识到发生什么的瞬间,一切都来不及了,传说中五百年雷声蓄积起的力量自闪光之后降临,原重雪猛地回过头,目眦欲裂,大吼一声道:“快跑!”
他疯了一样向鹤濯站的地方奔去,压在众生之上的云层将鹤濯与其他所有生命隔开,来自紫霄宫的雷劫正劈在了鹤濯头顶。
那个身影依旧站在山坡上,最后一个动作,他抬起手,像是在为自己遮风挡雨。
而后,鹤濯身形摇晃了两下,手臂垂落。又是一道惊雷,准确无误地瞄准了他的身体。
原重雪心下凉了半截,放在里衣当中的金镯突然开始发烫。
一场毫无征兆的漂泊大雨倾盆而下,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顷刻间沙地都被淋湿了一小层。雨珠砸在鹤濯的外裳上,那些布料没办法继续在风里飘扬了。
雨势愈演愈烈,耳边除了雷声嗡鸣便是嘈杂的雨声,噪音惹得人心烦意乱。
原重雪抹掉落在他眼睫上的雨水,再度定睛向刚才那个山坡看去,已经见不到鹤濯的身影。
他淋着暴雨,义无反顾向回跑去,心若擂鼓。鹤濯遭受雷劫这件事几乎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绪。
再度会失去鹤濯的恐惧感席卷了他的全身,冷雨如注。紧接着,一道雷光劈在他面前,驱赶他远离雷劫结界区域,原重雪飞起躲避,而后是连着三道不痛不痒的闪电,似是在恐吓他。
他咬紧牙关,幻化出自己本来的面目,两条细长的发辫甩在背后,一掌向天空中的乌云击去。
乌云毫不退让,不允许他靠近雷劫结界。
雨水洗练了周围的一切,潮湿将万物吞没,原重雪咬紧牙关,他几乎察觉不出鹤濯的气息。
他从后腰抽出一柄乌漆宽剑,剑柄上如同触手缠枝般的纹样一直到剑尖。他将这柄重剑猛地插入到黄沙当中,四周剧烈震荡,瞳孔从深紫色渐渐变红。
流沙在重剑周围聚集,原重雪双手握住剑柄,向雷劫结界用力回击,大喊道:“开!”
无形的结界传来开裂之声,他举起重剑,连续几招几式砸在结界松动破碎处,流沙一粒粒汇入到重剑的缠枝花纹上。
结界不堪重负,发出刺耳的嗡鸣声,原重雪举剑又要继续砸,他的头顶也出现了亮光。
闪电再度划过夜空,他心知不妙,紧接着雷劫便直直向他的头顶落去。
一击重剑脱手,雷劫余震震荡在魔尊的胸口,将面前胸甲撕得粉碎,在身体上留下无数道伤痕。
一时间,他满眼全是自己身体里飙出来的血,同九重天正面交锋过几十次,每一次他都认为两方势均力敌。
如今受了这最为厉害的雷劫才知晓,那些神仙术法不过是对手之间的较量,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手段。
此次雷劫则是上天给予的惩罚,沉重的压迫感与赎不清的罪孽,能折断大地上众生的脊梁。
可原重雪不能折在此处,鹤濯还在里面生死未卜,他必须要找到他。
第二道雷劫袭来时,他眼前全是血沫,原重雪抬不起重剑,双臂被第一道雷劫震得发麻,十指仿佛都要断裂一般。
大不了自己就回炉重造,也要把鹤濯平安带出来。原重雪眼眶通红,在魔界睡上三百年,又是一条好汉。
三百年前他与九重天交战,大败而归,差点被鹤濯废了灵根。
天神与他遥遥相望,隔着千层云雾,一场轻柔的细雨降落在他的发丝。
鹤濯通过这治愈他伤口的雨水同他对话:你年纪尚幼,我等着你能把九重天戳出窟窿的那一天。
如今他真的有机会能够将九重天最严苛、最强大的结界之一损毁的机会,而且他发誓要用生命保护的人就被困在里面。
原重雪想擦擦湿透的前额碎发,双臂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拿不起重剑,只好蓄积全身的力量,用肩膀去硬撞结界的裂缝处。
他猛冲过去,大叫一声被弹飞出去好几尺,整个人身子跌入到流沙当中。
属于他的第二道惩罚在这片刻锁定了他,向他的腰间斩去,眼看着自己就要被雷劫劈成两半。
原重雪抬起手臂,肌肉上浮现一层金鳞铁甲,直接用肉身硬抗下这一击。他不允许自己停下,继续往前走,膝盖顶着阻力,像逆着全世界的飓风前行。
终究是铁甲碎裂,双臂皮开肉绽,原重雪很不雅观地摔在地上,打了个滚。他又向前趔趄了几步,终于在结界内看到了鹤濯倒地的身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持剑单膝跪在地上,将鹤濯扶了起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鹤濯身上,他浑身湿漉漉的,深邃眼窝处蓄积着雨水。眸光里仍有光点闪烁,鹤濯抬头看向原重雪,一张嘴,嘴角便溢出血来。
原重雪重重喘着粗气,身上冷热交织,雨水冰凉,两个人伤口流出来的血混在一起,鹤濯缓慢眨了眨眼睛。
正半跪在身前的魔尊屈膝弯腰,将他揽起来,一只手扶在他的脑后,于这瓢泼夜雨里不知轻重般,原重雪眼眶通红,用嘴巴在他的唇上重重磕了一下。
血腥气同唇齿缠绵,鹤濯被他捏住下巴,交换了一个绵长又楚痛的吻。
天空中眩光再度亮起,原重雪轻轻咳嗽了两声,他居然还有心情笑。
最后一道雷劫降临时,他的眼前被一道盛大的光晃了一下,这光芒太过耀眼,甚至给魔尊造成了短暂的失明。
雷劫没有劈在他的身上,轰鸣雷声与炫目的光撞在一起,光柱直接将惊雷卷动,拔地而起,直直冲向天上。
剧烈震荡过后,天空云消雾散,又是一场夜雨,仿佛将天捅破,哗哗落了下来。
鹤濯喘着气,一只手扶着膝盖,他手腕上所有的金镯都散发着红色的光,顺着纹路缓慢流动,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施法的姿势。
没人弄得明白,他是如何在挨了两道最重的雷劫后还能破除结界范围,救下原重雪,然后把雷公逼退,再把紫霄宫的惩罚强行驱赶回去的。
原重雪再也没有力气,稳住身子试图扶住鹤濯,后者直接靠倒在他的身上,二人长发与衣衫都被雨水淋了个透彻。
深夜里鹤濯双眸中还有几寸微微光火,两眸清炯炯,左右流横波。
原重雪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腕,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鹤濯或许是被他攥疼了,眼眶水润,他抿着嘴,似是有几分委屈。
世人都说,八荒的雨露全是天神的眼泪。
可天神是不会流泪的,他不过轻轻蹙眉,流露出几分难得的脆弱。
轮到鹤濯躺在原重雪的膝盖上,魔尊没有外衣,魔尊本人都不好好穿衣服。
雨滴敲打在黄沙上,西海像是被完全洗净。
原重雪撑不住身子,以抱着鹤濯的姿态跪在地上,双膝陷在柔软的沙地当中。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低声一遍遍说道:“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有事的……”
他甚至没精力思考为什么雷劫会瞄准鹤濯进行进攻,也没有力气去反思自己又一次抗衡九重天的失败行为,缠枝重剑陷在沙地里,孤苦伶仃等待着主人将他收回。
鹤濯的身体很冷,冷到原重雪觉得自己双腿冰凉,快要在这夜雨里结冰凝固,在千百年风沙里化为散架的白骨。
仰面躺在他怀中的鹤濯伸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又将他睫毛上的雨滴用手指肚抹掉。
一如三百多年前,鹤濯将还不是魔尊的他拉起来,原重雪浑身都是被同龄小孩踢打出来的灰尘。
鹤濯随手拍了拍他因为挨揍变得脏兮兮的衣物,将温暖的手掌心放在他的后背上。
时至今日,如此寒冷的雨水也不能让鹤濯指尖的温暖触感少却半分。
他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别哭。”鹤濯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