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濯逐云飞去,天光正好,距离九重天越近,他越觉得周身轻松。
他能感觉到自己施加在原重雪身上的束缚解开了,魔尊应该还在寻找他的位置。
想不到吧,鹤濯挽起袖子,用手支撑着下巴,我已经飞到天上去了。
任凭你魔尊是呼风唤雨,还是死缠烂打,你我二人就此别过。
鹤濯心情大好,在他手腕上的几个金镯依次滑落,发出好听的震响声。
鹤濯很喜爱自己手上的几个金镯。
这是他身上唯一的饰物,或许也是他与这个世界产生误会的源头。
他身上的衣物很简陋,同那些江湖客十分相似,却因为没有钱财,走到哪里都被人冷言相对。
他试着去修仙之地报名,鹤濯很轻松地通过了入门试炼,却因为太过瞩目,被人扣上一顶“作弊”的帽子。他只得转身离开。
考官扼腕叹息,说是几百年没有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孩子,没想到居然是个作弊的卑劣之人。
他离开门派时,看守的老者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鹤濯说,我叫鹤濯。老头扔下正在书写的笔,墨水溅到二人衣服上,大骂他没有教养,居然敢直呼天神名讳。
鹤濯试图辩护,告知对方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却被拎着领子扔到了门外。
他只好转身离去,彼时山上正飘大雪,鹤濯在山腰间扶着一位迷路的少女下山。少女引他越走越偏,而后变成了一只妖精。
妖精试图诱惑他,实则是想吸取鹤濯的精气。女妖修为太低,障眼法形同虚设,鹤濯钳制住这妖精想询问她故土在哪,妖精却突然抓向他的脖颈。
他杀了妖精,将对方埋在雪地里,妖精与他隔得太近,脖子上被抓出来几道血痕。
兴许是这里容不下我,鹤濯想。
他走的有些累了,衣摆与靴子都浸满了雪,凉意融化后黏在了衣物上,让他觉得浑身冰冷。
他在山下遇到了几个人,那些人一见到他就跪在地上,大喊着“您原来没有死”,非要拉着鹤濯去家里坐坐,好茶好酒招待。
鹤濯一开始还推脱,后面被人推进一家糕点铺,那人嘴里喊着恩人,给他端上来一盘盘精致香甜的糕点。鹤濯顺势坐了下来,吃了个爽。
他仰头询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自己应该不是个坏人,鹤濯这样想。
只是那些人太过激动,没有理会鹤濯的询问,只是一味地感谢他,给他塞了许多盘缠。
等他离开了糕点铺,路遇有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说鹤濯杀了自己所有族人,非要让他偿命,他意识到他们口中的“鹤濯”也是自己。
与寻仇的人几招几式打下来,竟无人是他的对手。被他打倒在地的妖魔鬼怪们躺在地上,大声叫喊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鹤濯见这些人实在可怜,也觉得他们着实奇怪。一腔恨意想报仇还找错了仇家,找错了就算了,还要被人揍。他便不那么使劲,尽量不把对方揍得太惨,那些人反而更加痛恨他,又是嘲讽他又是要与他决一死战。
再然后,鹤濯选择不动手,反正那些人也不能真的伤到他,等到对方那阵激烈的情绪褪去,他再跑掉就好了。
鹤濯对这等沉痛的恨意没什么感觉,他们都是陌生人,芸芸众生里的一粒尘埃,只觉得这么浓烈的情感来得莫名其妙。那些人被他打倒在地,动弹不得,也要拼劲全力诅咒他。
方才原重雪也是如此,多少深情,多少在乎,好像真的如他所说那般。鹤濯与原重雪是八荒有名的爱侣。
可他又不记得。
金镯内侧的一部分纹路接触到云层,居然开始发烫,鹤濯举起手想要缓解那点滚烫热意,却发现座下的云彩自己飞了起来。
云朵越飞越高,鹤濯腾云驾雾,穿过几层雷电升空。他斜坐在云彩上,低头向下望去,见下方是一片溶金般整齐划分的天地。
金镯为他指的地点,居然是神仙们的所在地——九重天。
几百个神仙忙碌在田地当中,甘霖降落在金灿灿的草木之上,一株古树支撑着这片云层,为这望不到尽头的田野拨开层云,探到阳光。
鹤濯看了好一阵,脱口而出道:“神农百草园。”
他不知何时居然自然而然地回到了这九重天那巨大的古树从不颤动,像一块顽石屹立在田地当中,粗壮的树干被周围黄金草木萦绕出落金似的萤火。鹤濯眨了眨眼,他这次没有说出口。
三桑树。他认识的。
这里的一切都很眼熟,目光落脚之处,鹤濯都能叫出眼前事物的名字来。
“喂,”有路过的神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哪来的,怎么在这里?别干看着,神龙要降雨了,赶紧去百草园守候。”
鹤濯飞快瞥了对方一眼,他并不认识这位神仙:“我不是神农百草园的。”
“那你干站着干啥,”那神仙道,“快去守候,现在没了天神,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了。”
他好像很忙碌,说完话后便飞走了。
现在没了天神……那个和自己同名的天神鹤濯,真的死了?
可神仙不都是能够借助莲花转世的吗,鹤濯怎么会死呢,所谓天神怎会真正消失呢?
“是你?”有人在他身后说道。
这不是原重雪的声音,鹤濯转过头来,轻轻将斗笠掀上去了一点,对来人点点头:“你好。”
“我乃紫霄宫掌事司陈荆,”那仙人说道,“你不是新来的采药仙人吗,为什么不干活,只是在这里看着?”
鹤濯先是愣了片刻,他头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陈荆是看不见他的面容的,又如何说他是新来的采药仙人的?
眼见陈荆就要领着他往药田里走去,鹤濯很诚实地回答:“我不会。”
陈荆本就眉头紧锁,听见他这话,眉心简直要皱成一个疙瘩:“你不会?”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鹤濯,挥手道:“同我来吧,我教你。”
鹤濯跟着他走去,陈荆带他来到一堆药箱面前,拿起一只箱子的两个背带递给他:“按顺序放好,送去相应的炼丹炉。”
鹤濯抿了抿唇:“什么顺序?”
陈荆叹了口气,没想到新来的小仙人居然如此愚笨,他摇了摇头,觉得九重天简直一代不如一大。
他突然注意到鹤濯挽起袖子后,露出来胳膊上的几只镯子。
“你的金镯——”陈荆伸手欲碰,鹤濯条件反射般向后退了两步。只见刚才还没什么情绪的陈荆面色大变,手中拂尘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形:
“各方领命!有贼人窃取已故天神贴身之物,全体速来神农百草园追拿!”
鹤濯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这就是我的东西,我没偷!”
眼前是无数道金光向他袭来,鹤濯连忙闪躲,他不愿出手,试图躲到三桑树后。头顶晴空顷刻化为乌云,闪电雷声齐齐向他袭来。
鹤濯未来得及做出防御姿态,被天雷打了个措手不及。三桑树剧烈地抖动起来,千繁叶茂的树枝拦腰将他举起,让鹤濯的身体直接迎上所有的攻击。
千百道术法瞬间袭来,鹤濯闪避不及,又有三桑树捆着他的腰,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长袖一挥,抵挡下绝大部分攻击,黑压压一片神仙队列已经瞄准了他。
其中一道剑影在他的金镯上留下了一道裂痕。瞬间也让他感受到直直刺入脑内传遍血肉的痛意,鹤濯脸颊唇上血色尽褪,伸出手想要平衡一下身子,可他甚至无力支撑漂浮的云彩,一瞬间从九重天直直地向地上坠落。
他居然直接摔出了云上仙境的范围,从万里高空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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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聋发聩的雷声在耳畔响起,闪电直径劈来,鹤濯抬手想抵挡。他下落速度太快,手上聚不起任何力气,眼看就要被劈成两半。
一团闪光同闪电相撞,随之而来的是个略有冷意的怀抱,鹤濯抬手掩面剧烈咳嗽了好几下,快要将自己经脉连同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
原重雪像一道劲风袭来,打碎闪电将他抱在怀里,摘下他的斗笠,鹤濯额角全是冷汗,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原重雪的声音十分安稳:“言语之间将我控制在原地不得动弹,只有你能做到,我没有认错人。”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天上的神仙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只会害了你。”
鹤濯最后一丝神志仍在,他抓住原重雪的衣角,奋力支起身子:
“他们要抓我。”
堕入黑暗之前,他看见原重雪为他挡下裂天之势的闪电与雷吼,深紫鬓发在暴雨里洗练出更闪烁的颜色。
撕碎的法术也如同雪花,鹤濯想起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离开那座修仙的山门,寒石高岭,脖子上还有着妖精留下的血痕,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
他眨了眨眼,来不及担忧原重雪的情况,自己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