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头,李一尘留下封信转身便走。
天高云淡风轻,出了门,忽而一片黄叶拂面,方惊觉,时间已来到了秋日。
看来他们已人在屋檐下许久。
“该回京了。”杜月寒突然说道。
点点头,李一尘没有反对,明年春闱在即。
再痛痛快快玩一次吧!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李一尘听到自己耳边如是说。
翻身上马,纵情疾驰,感受风声烈烈,风景一眼而过,只有这般生活才是侠客该过的。
他们骨子里都爱极了这种生活。
只是皆未对彼此明说,他们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了许多话题。
出了郑府,一路上杜月寒在有意无意的逗李一尘开心。他也说不清为何要这么做,只因他能感觉到,身旁这位挚友情绪低沉。
彼时他以为是因为自己较为细心,后来他知道,原来是因为他与他,最契合。
是天生一对。
几周后,一片火红的枫叶林出现在他们面前。
还站在路口就可见的大片朱红,树下堆叠了几层的红叶将道路都掩去了。杜月寒见状,心念电转,提议要跟李一尘比赛,去上头找找出路再说。李一尘欣然同意。
绿意盎然的崇山峻岭里长了片扎眼的红,那红里又蓦然飞出来两人,身姿皆轻盈优美,往树冠上一踩,便飞得更远了。还不时发出欢笑,在高空盘旋,引峭壁上缓慢行走的人好奇注目,指着手瞧。
“那是什么!”
忽然,杜月寒停下来定睛一看,有些惊讶。
李一尘顺着他目光看去,两人脸上一时间出现了同样表情。
好一条波光粼粼蜿蜒绵长的溪流,在这百米高空之上都十分显眼。而待他们飞下去近距离看了才知,这溪水长在乱石滩上,而且清可见底,触手寒凉,尝一口,甚至有回甜。
四周空气亦是同样凉爽清冽,透彻的洁净,墨绿的苔藓,湿漉漉的红叶,不见一只野兽闯入。
杜月寒深吸口气,接着便开始在四周转悠,李一尘知道他要做什么,八成是又想把这些东西入画了。不过他也不说,就只静悄悄跟着着,然后冷不丁浇了杜月寒一捧溪水。
水珠晶莹,淋漓地洒了杜月寒半身,正要恼,回头一看那始作俑者却还蛮得意,杜月寒挑眉一笑,抬手拔了佩剑就向李一尘冲来。
李一尘等的就是这一刻。
寒光泠冽,剑影波光,水面上,倒映出他二人的身姿,或一剑挑起水花无数,或一掌挥落枫红瑟瑟。冰溪冷凝凉沁骨,打得热了,就直接扯去外袍跳入水中,在水里继续过招。
他二人武功相当,又皆是用剑,只为单纯比试,是以,每次过招皆打得难舍难分。
见杜月寒想走,李一尘勾唇一笑,直接出剑从下往上向杜月寒腰间刺去。杜月寒躲避极快,不料李一尘这时也动作起来,二人一上一下,始终仅仅追随。杜月寒打个旋子,腰间那剑也就贴身擦过,最终在他腰间盘桓一圈,将他的腰封给削断了下来。
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杜月寒落到地面,正好踩进溪水里,见李一尘神情挑衅,当即扔了佩剑赤手空拳,跟李一尘比起摔跤。
一时间,更是水花四溅。
摔跤之道,重在虚实相生,杜月寒渐渐没了单纯比武的想法,他抵住李一尘的拳,脑中想的是今儿无论如何也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人。
岂料,这坏家伙又出损招。
李一尘锢住他的腰在腰间挠痒痒。
几乎是一瞬间软了身,失了大半气力,杜月寒手一松,李一尘就抱着他的腰猛地将他往水里一掼。
溪浅水清,杜月寒只感到天旋地转,接着眼眶边便涌进了汩汩水流,他慌忙眨眼,挣扎间才发现李一尘伏在他身上,一手仍圈着他的腰,一手垫在他脑后,正定定的瞧着他。
背着光,杜月寒辨不清此时李一尘脸上是何表情,只感觉到他似乎唇角含笑,接着便对自己说:“月寒,你输了。”
近身肉搏,体温愈加升高,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溪水的液体在他们身上冲刷,往缝隙间寻觅。
还从未与人这般坦诚相对过,却奇异的并不讨厌。杜月寒禁不住双颊微红,对身上人道:“你耍诈,胜之不武。”
李一尘听了发笑,抬手捋开杜月寒湿透的发,又揉一揉他不适的眼角,带着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直至将那处眼尾揉搓出一片薄红才放过。
“我耍诈了吗?哦,我怎么耍诈了?”
明知故问。
杜月寒说不出口。
于是慢慢偏过头去,小口呼吸。
衣襟大敞,肌肤如玉,且又贴得极近,似乎严丝合缝。李一尘近距离俯视杜月寒侧颜,见他长睫坠珠,眸中含雾,美得好像一幅画。又缓缓往下瞧他胸膛,只见那微微鼓起的胸脯起起伏伏,颜色粉白粉白的,泛着莹润光泽,躺了许多水珠。
李一尘慌忙撇开眼,却正正好撞见那掩在湿衣下若隐若现的两粒小小的,浅褐色乳珠。
面上装得镇定自若,李一尘爬起身拉杜月寒起来,而这一起李一尘才心道坏了事儿,忙转过身,径自去拾柴禾。
见他如此,杜月寒也没说什么,只是自己走上岸去捡了外袍,然后用内力蒸干,等待李一尘返回。
李一尘回来时,天色已晚。
杜月寒仍坐在水边,身边放了几条鱼、一只野鸡。见他出现,就招招手,快乐的示意他一起将这些东西烤了吃。
岸边,很快升起一簇篝火。
二人静默对坐,有一搭没一搭的吃东西,气氛完全凝滞,只有火花燃烧的噼里哔啪声在夜幕下的树林里回荡,显得愈发刺耳。
他们还从未这般尴尬相处过。
杜月寒悄悄抬眸瞥一眼李一尘,正看见他无奈地摇晃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然后叹一口气,将空葫芦扔出去老远。
“喝吧。”杜月寒道。
李一尘看着手中被扔过来的革囊,又看看对面低头不语的杜月寒,顿了顿,选择仰脖大口畅饮。
辛烈的酒精在嘴里炸开了花儿,又顺着喉管一路向下点燃了肺腑,最后于舌尖抹出一丝清甜余味。李一尘睁着眼望星空,口中尝着他和杜月寒一起偷来的陈年佳酿,恍然间,竟发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正在呼之欲出。
只是他不敢细究,怕自作多情,恐负了这段挚友知交。
这时,耳边传来了杜月寒的声音。
“喂——好了没。”杜月寒朝他伸出手。
“给我喝一口。”
喝了酒,到底更暖和些,李一尘望了望杜月寒,火光后,杜月寒眉眼低垂,气质更安静内敛了,看上去是那样的动人,跟之前把他压在身下时一样……
猛然一惊!
李一尘回过神,用力甩甩头。许是动静大了点儿,毕竟十分突兀,不像是平时的他会做的动作。总之在杜月寒投来关心夹杂疑问的目光时,李一尘又可称愚蠢的提出个问题。
“那酒,你怎么还有?”
说完就感觉到后悔,李一尘咧嘴一笑,想尽量使自己放轻松,让自己看上去很自然。
然而他忘了杜月寒是什么人,那般的细心,了解他,又岂会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
“不知道。”
杜月寒随口道。抬头一看李一尘却面带失落,便改了口,一边刨着火堆说:“大概只是想着,也许你会需要。”
末了轻声加一句:“万一呢?”
他声音很低,但李一尘听得心如擂鼓。
有什么东西又在破土而出,可舌尖抵着,终是不大顺利。
“月寒,我、我们……”
不成语句又支离破碎,说不好是急于辩解抑或真心剖白。李一尘觉得自己一瞬间得了失语症,好像从前那样的巧舌如簧、口若悬河全不是自己似的。就当他以为自己会这样仓皇无措到第二天天明,杜月寒,这个他此生所遇到过的,最好最体贴的挚友又开口拯救了他。
“我知道你只是爱玩。”杜月寒说道,且望着他,神色愈来愈轻松,至最后,还轻轻笑出声来,像要帮他一笑而过。
“一玩就开始风风火火的,喝酒是,跟人比试也是,都从来不用考量后果。跟你一起啊,我只好自带方便,并且也为你多准备一份,免得你哪天醉倒街头,不省人事,起码还有一个清醒的人,不至于大家一起风餐露宿,冻成傻子。”
杜月寒语气轻柔,笑颜美好,李一尘跟着他也笑出声来,丝毫不介意自己被形容成傻子。不但不介意,甚至觉得杜月寒骂得还不够狠。
一句傻子,就消解了吗?
这个人啊,对他总是温柔包容过了头。
见人终于露出笑脸,杜月寒便扬起头,喝干革囊里最后一滴酒液,继续说:“呐,你可得赔我一条腰带。其它都可以,独这个可不能糊弄过去。”
李一尘连声称是。
“别说一条,十条也是该赔的。好月寒,我真心知错了,原谅我吧。”
听着李一尘的致歉求和,杜月寒笑笑没说话,转身作势要寻个地方睡了,然后才于李一尘看不到的地方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红绳系着的青玉玉佩细细端详片刻。
是了,其它都可以,独这玉佩若无地方牵挂,被那人见了,也许还会奇怪,怪他把它弄丢了。
若是那般,连自己都会先怪罪自己的。
到第二日,他们恢复成一开始的样子,相视一笑,是旁人见了都会感慨友谊深厚的那种。
他们是聪明人,聪明人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打理好,包括感情。
一起吃,一起住,白天一起赶路一起玩,夜间一起看书一起入睡。朋友随着金钱的播散同步增长,到长安,便又是一年春天。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他们在这座偌大的繁华都城里徜徉、迷失。
约好了要一起留在城中直至放榜,这日,众人都去了牡丹园观赏,李一尘却没去,反而来找了杜月寒,拉他一起去曲江宴看看。
放榜名次从低到高,前三甲出来得最晚,所以李一尘还不知自己的名次如何。
曲江宴中文人墨客,才子佳人齐聚。
杜月寒都陪着他喧闹。
却没想到这人仅是转悠一圈就跑出门,飞身直上楼顶。
身边有几个惊呼的书生,杜月寒没来得及理会,也连忙运转轻功,飞上了楼顶。然后便见那人独立在飞檐最细最危险的一角之上。
风声烈烈,天高云淡。
吹鼓起的白衣裹着瘦削身体,飞舞的发带纠缠着纷乱的发丝,李一尘神情萧索,极目远眺,像要抽身飞走,化羽登仙了一样。
杜月寒知道他在忧虑些什么,却既不能劝慰也无法建议。口中发苦,最后只得上前拍拍他的肩,像无声的陪伴。
晚上,同客栈的学子们组了场分手饭。
客栈老板还好心的给多加了一道菜助兴,寓意前程似锦,吉星高照。
气氛自是热烈,大家欢聚一堂,做各自的道别。因为他们中,有的是要回老家,有的,是要去跟他日官场同僚提前认识认识。
独李一尘跟杜月寒。
他们俩,好像不属于这两种的任何一种。
就那么坐在人群中,却好像总是格格不入,就连彼此之间都总像是隔了一层一样。
有人敬酒,就喝一杯,无人前来,便默默吃菜。李一尘难得没有任何活跃气息,同样落第的人吃醉了酒跟杜月寒抱怨天地不公,考场黑暗,杜月寒点头附和,其实注意力都放到了身旁。
直至有个人开始调笑。
“回老家娶媳妇?要娶个温柔可心的尚且有所为,若娶个悍妇便这辈子都完咯!”
然后,便是哄堂大笑。
被说的那人满脸通红,讷讷不言,其他人见了更高兴,一杯一杯的劝酒,围成一堆。
“来一杯!”
“来一杯!”
“海量啊——”
李一尘只觉得烦躁。
冷哼一声,李一尘不屑一顾,自顾自喝酒。
“贤妻也罢,悍妇也罢,只要心意相通,便都是极好的事儿。更何况那妻子态度如何是多半取决于丈夫的。”
他这话刻意说得声音较大,针对性明显,那劝酒的人听了倒也明白是在说自己。
“哦?李兄怎会对这夫妻相处之道如此了解?莫不是家中已有贤妻,是以后顾无忧?哈哈,如此,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