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
伴随马车里女子的咳嗽声,马队浩浩荡荡地驶过。
面摊的客人一手遮住面碗,一手往外挥卷起的烟尘,攒眉问伙计里面坐的谁。
伙计不知。
食客乙:“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又来求拜修仙者的?”
“别侮辱人了。那是祁家的护卫队,里面坐着的是祁三小姐。”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渐渐发现修仙者不仅无法给他们带来他们想要的长生,还会带走他们的许多东西。他们集合一城、一都之力给修仙者上供,除了让自己变得更穷困潦倒,毫无用处。
“你怎么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表哥是鼎隆客栈的,三小姐昨天在他们那歇的脚。”
“他见到三小姐了?”
“三小姐身体不好,怎还千里迢迢来宁城?”
“(低声)据说这次是真不行了,祁家不得不带她来找灵仙。”
“老天不开眼。好人不长命,像修仙者那样的坏种却可以天长地久。”
“多几个渭城那样的灵就好了。”
“那灵能杀驻在那的修仙者,就能杀我们,有什么好的?”
“这几年我们都经历了什么。”
“谁知是阎王,还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小鬼杀得了修仙者?”
“要我说修仙者未必都厉害,连晋楚卿都能杀好几个。”
“不知他与那李家究竟是何关系,竟真给他报了仇,你说他这回还活下来吗?”
“落到修仙者手里,怎活得了。”
“……结账。”最里面的林九把筷子放下,小二哎了声小跑过去。
——
在封井谷运功回归之际,兽龙偷袭晋楚卿,云嶰、林九、水长信拖住兽龙,多方能量误打误撞把他们送回胥宿。
离去时晋楚卿把环翼剑插到封井谷。
环翼剑既可以触发封井谷机关,说明也可以代替祝久姮和水长信驻守。
——
山泉中,晋楚卿头仰在石沿。
“你倒是悠闲。”一身鹑衣的宗啸抱剑走来。
半月前,宗啸因宿敌永霖被杀来到渭城,与晋楚卿战斗落败,受晋楚卿胁迫,与之立下契约。
契约明确宗啸要不断挑战强者,直到足以打败晋楚卿,才能解除。
契约之后,晋楚卿灵力大增,宗啸功力没有晋楚卿增长得多,但也有了很大提高。荆棘魂不止可以带来一夕间的骤增,还会自动萃取契约者周围的灵力,纯化其力量,加速其修行。同时,宗啸能随时使用晋楚卿的一半力量或者召唤晋楚卿为他战斗。
灵力聚结黑衣,晋楚卿从水中出来。
“赢了?”晋楚卿。
“当然。那个老东西一定也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到来。”
宗啸说的老东西是神族三大仙长之一的戒律长。戒律长也是因永霖之死才来渭城,中途发现宗啸私自契约荆棘魂,要带他去戒律处领罚。
宗啸自恃无过,不从。
击败仙长宗啸得意,叫晋楚卿同去城中作乐。
他应是在人族呆过,许多习惯跟人没有分别。
享受过后,商贩索银。宗啸要杀人,晋楚卿替他结了钱。
永霖手下有不少财产,他死了,晋楚卿收了。
“——才刚半个月,你就要管我做事了。”
“……为什么要把力气浪费在弱如蝼蚁的人身上?”
“他们可不是蝼蚁,既不弱小,也不冤屈。”宗啸。
“……”
“不让我杀他,就由你与我再较量一次吧。”宗啸。
“……好啊。”
找宗啸的修仙者源源不断,刀剑无眼,这日宗啸又被修仙者围攻,来往中也发起了狠,就当他收不住要酿成大过时,言旻和长须老人出现。
他们告诉宗啸如果他再不回去,他的师傅就要亲自来抓他了。
“……”
宗啸束手就擒。
拿不出永霖之死与宗啸有关的证据,戒律处以宗啸私自契约荆棘魂,打伤执法者之名罚他解除与荆棘魂的契约并百年思过。
宗啸解释自己契约是受晋楚卿逼迫,当时要么契约要么死,他只能契约。
这话修仙者自然不信,他们将宗啸收押。
——
“我还以为你也被关起来了。他们就这么任由你在神族出入?”刑牢之中宗啸召出晋楚卿。
“也尝试过关押,但失败了。”
“欺软怕硬的东西。”
“听说言旻有个弟弟,是神族资质第一的天才。”晋楚卿。
“——你从哪里听说的?”
“韦雾(长须老人)告诉我的。”
“第一是我才对。”宗啸。
“……”
“你不信?”
“我相信。”
“你见过他吗?”
“没有。”
“那你凭什么相信?”
“见过你就足够了。”
“……”宗啸颇为受用,“他还说什么了?”
“他问我解除契约的方法。”晋楚卿,“若契约者死亡,契约是否会终止。”
“……”
“我们是一体的,你不必排斥我的力量。”晋楚卿。
“……”
晋楚卿本想见见宗啸的师傅,可直到宗啸从刑牢脱困,他的师傅都未出现。
——
“那废物又去了哪里?”太阳烘烤大地,热气蹭蹭从脚往上冒,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烤得像叫花鸡,受衣服裹着的身体如同笼屉,滚锅的蒸汽往脸上冲。
热。
泥土垒的破房子下,苗旺的头发随汗黏在头皮,衣服也湿答答的,往外渗散股股酸臭。苗旺焦躁地坐在阴凉处打着扇子,结果这扇子扇得也是热风,更叫他生气:“就不能指望他能干点什么事儿,一天天看不到人影,只知道偷懒。”
从前天早上出发昨天晚上才回来的秋狝,在太阳底下冲洗干净桃毛,绷着那张被晒得紫红的脸,用她充满褶皱的手把它们摆在木车的最上层,展示他们最漂亮的形态。
她不答话,苗旺把扇子撂下:“给我银子。”
“……”
“给我银子。”
“——你要银子干什么?”
“打酒。”
“没有。”
“给我银子。”
“——一天天不是酒就是银子,有本事自己去挣。还说俊捷是废物,我看他是与你仿得贴。”
“那种废物指不定是谁的种!我没有那么窝囊的种。”苗旺。
“你真是一个混账。”
“有你这样的婆娘,没人不会变成混账。把银子给我,我把自己喝死。”苗旺把银子抢过来。
“你现在就去死吧。”
“好、好——我死我也要带上你们,别摆了。”苗旺走过去抓住秋狝的胳膊,秋狝恨恨把他甩开:“你干什么?”
苗旺一脚踢在车子上,摆好的桃子落下来。
“我让你别摆了!你说你还摆什么?把那废物教成这个样子,现在干这么多有什么用,他也不成事儿。”
“滚开。”秋狝。
“你叫我滚开!”苗旺踹向秋狝,秋狝也爬起来去打他。
北城灾难时,苗旺一家在地窖,侥幸躲过了浩劫。
命保住了。
良田被毁、房子坍塌,钱没了。
苗旺最伤心时,半截身子的余成陪他撑了下去。
每当悲苦时,苗旺就去找余成,他劝导他不要放弃,帮他回顾他往日健全的模样,替他惋惜他的现状。
回到家,他也记挂着他,时时在人面前可怜他。
转眼两年过去,余成挺了过来,又做起了生意。
他忙起来苗旺就很少再去了,他把对余成的可惜转化为对自己的褒扬。他总说如果不是自己余成已经废了。他说当余成遭难时,只有他安慰最多,是他撑起了余成。
变化的不止余成,这两年发生了太多。
从大来说,胥宿国势力割据,北城族权和王权不复存在,完全成为了排风庭的势力地盘。
除了独立的北城,胥宿国的势力还分为至高的神族、集中制器的匀巷阁、掌握绝大部分教派与族权势力的醒礼教、拾取王权下徒众心的悠由界(靡巢圈),以及一人算一个势力的宗啸。
反叛者宗啸杀了不少修仙者。散布境寻的修仙者开始赶回神族,人族喜不自胜,祈祷他们的斗争越激烈越好,死得修仙者越多越好,滚得越快越远越好。
不想修仙者走到一半回来更多。
他们决定在境寻搜罗灵器,寄望找出更厉害的灵器对抗荆棘魂。修仙者对资源掠夺加剧,人们受难更厉害。
修仙者进进出出,苗家也是起起落落。
被宗啸毁坏的良田收成不好,为了生存秋狝苗旺到老本家公冶府讨生活,公冶府没收他们,收了本要去木行当学徒的苗俊捷。
苗俊捷在公冶府做了一段时间,带回不少的银子。那时公冶府敬奉修仙者,修仙者对其也有一些回应。公冶府虽与排风庭有摩擦,但也算繁盛。后来修仙者人人喊打,公冶府受到牵连。宗啸大闹神族时,邻城的修仙者走了,一名排风庭的弟子杀了公冶家主。
公冶府败落。
苗俊捷在公冶府盛极时进去,一年后衰落时出来。
秋狝苗旺撵苗俊捷出外。苗俊捷还算听话,可惜每次做不了几天就灰溜溜地回来。
后来苗俊捷独自买了间小宅子,苗旺听秋狝说他在又在鼓捣冕花之流,斥他不务正业。昨日他去到苗俊捷的小宅子,把那些蛊惑他的玩意摔碎,大骂他一顿,秋狝也求他脚踏实地,先跟着自己养家糊口。他嘴上答应,现在却都没有来。
“这么热的天,你站在太阳下是要做什么?”客船迎来送往,从船上下来的两名女子,浅橙衣女子温柔貌美,棕衣麻布女子淡然清秀。
经过苗俊捷时浅橙衣停下脚步询问,棕衣麻布也跟着她停下。
不是第一个人问他了,只不过这二位姑娘没有问过就走,而是等他回答。
“这里太热了,你怎不去那边阴凉处?”浅橙衣。
苗俊捷仍看向太阳,他眼中似都是光,又好像没有一丝光。
浅橙衣一声惊呼。
“好像中暑了。”棕衣麻布。
二人呼唤未走的船家,船家有新客,划走。棕衣麻布与浅橙衣一起把晕过去的苗俊捷拉到树荫下,又解开他的衣服,取了水给他降温。
“怎么样,感觉还好吗?”苗俊捷清醒,浅橙衣。
“……”
“……”
“你们是真的存在吗?”
两位姑娘面面相觑。
“……”
“我们当然是真的存在的……”浅橙衣。
“那些过去是真实的吗?”
“这光和热是真实的吗?”
“如果我竭尽所有奔向我的目标,还是一无是处的平庸,那我的付出是否值得?”
“也许我会变成一条鱼,变成一池水,变成虫子,被吃掉、被污染、被踩死。”
“他在说什么呀……”浅橙衣。
“……你不平庸。站在你的角度,没有比你更独特的人了。”
“……”
“能被你体会的只有你。”
“……”
把人一分为二。
内心是一个人,现实存在的又是一个人。内心住着的是真正的自己,自己能体会的只有现实中的自己。
没有比自己更特别的了。
黑血从苗俊捷鼻子和耳朵流下来。
浅橙衣:“你……你的脸……奉泽,你看他怎么了?”
船家又送来了客人,船只停在岸边,船夫对几个护卫打扮的人道:“就是他,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俊捷。”
——
华城,浓云万里,街衢人群如蚁。
宗啸足尖立在檐牙上。
“言赫,我看你能躲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