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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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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来来往往,砖砌的火炉烧着烈焰,热浪丛从吞卷薄纸,飘出细细密密的白灰,漫天飞舞。

下雪了,人们在祷念。

纸灰总往人身上走,周允辞抬手去接纷扬的灰烬,带起的风却使指尖落了空。

他终于知道了外婆曾经说的闽南的中元节比香港热闹,香客在阶前排成一溜,提着袋袋金纸和瓜果贡供品进进出出。

两三个中年人把红袋子放在殿前的长木椅上,年纪最长的大哥拿出一把香来数,随意的聊着天,说的是闽南话,爸爸叫拔啊,妈妈叫麻啊,音调拐的山路十八弯,听着在密谋给父亲偷送爱抽的香烟。

“爸啊爱点黄鹤楼,滔滔等伊噶几条「偷偷给他拿几条」,分开烧,别被妈啊抓到。”

“妈啊爱吃蒜蓉枝你买了没?”

“俚勒港怀么漏应诶,那吾口能么啊。「你在讲些没用的,怎么可能没」”

大把的香烛被大人攥在手里点,两个小不点就争着帮忙那手挡风,结果就是他们把火扇灭的。

年轻的小叔叔无语地把两只小的一手一个提开,“遭亏「走开」,忙滴几意勒鼎得「别在这里面占位置」。”

“来,弟啊你和妹妹先跟阿姑小叔去拜拜。”

火烧的旺,掌心挥了两下才熄,姑姑给小孩一人分了三根,领着去祈安磕头,数香的大叔先提着供品去拜。

周允辞看着这一家人的背影消失,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悲戚的神色,跟来的很多人一样淡淡唠着家常,回忆回忆从前的习惯,但也是,团聚的日子怎么能哭呢。

何逍带周允辞进殿,香烟袅袅,中央一尊弥勒佛坐在万善之上迎来送往,金身圆润,笑口常开。

四周堂上灵位层叠,从底到顶排了七八层,高处需要靠小梯子才摸得到。

巴掌大的牌上刻着烫金字样的名字与生卒年月,字太小了,不着家的不肖子孙何某绕着墙找了一圈才找到自己的外公。

牌位被细致擦拭过,前头的小香炉插着长短不齐的香烛。

一旁摆了好几串枇杷,不是季节,个头有点小,另一边好几个雪白的碗糕,阿公爱吃这个,大概是外婆带来的,但没见着人影。

周允辞跟着何逍来的,没有要找的人,随意顺着何逍走过的路踱步,视线扫过去。

目光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藏起片刻的失控神情。

“不在这?”何逍没找着人,低头等了会儿信息,“我外婆应该在客堂那边,我去那找她,你——”

“一会儿还回来吗?”

“回,我还得上香。”

“那我在这等你。”

“行,这有椅子你先休息会儿。”何逍人已经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等我哦,我很快。”

像是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喉咙,把情绪生生压住,周允辞笑着朝他点了下头,看着何逍穿过香雾,背影被人潮遮住了,才收回视线,缓缓吐出半口气。

【沈韵颖之位】

小小一方,木色泛旧。

周允辞都怀疑是不是撞了名,但是有照片,小小一张。他只和外婆一起生活过一年,记忆零星的像玻璃渣,但很多人说过,他和外婆长得很像。

母亲会弹南琶,是外婆教的,她说外婆生在泉州,在去港岛之前,名动一时惊才绝艳。

外婆是随家去港岛的,总说要回来。

原来她回来过。

母亲知道吗,还是这就是母亲立的,但为什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

周允辞盯着牌位出神,木珠垂在手心,突然发现还有一行小字,没烫金,不明显,他不好那手机拍,眯了眯眼。

“弟子敬立。”

看清那刻,周允辞头皮都麻了,指尖骤顿。

不至于吧,他现在都老老实实吃完西药喝中药了,不至于这都能耳鸣的地步吧,还好何逍出去了,不然还不好解释。

周允辞喉间发涩,靠着墙扯了扯嘴角,等身体自己慢慢缓过来,才把紧攥的沉木带回手腕。

世界的杂音重新涌入。

“你走的时候,我还没买下现在这间房呢,唉,跟你说啊,这几年小区整顿,三楼楼下那对老夫妻吵翻天……”

她絮絮叨叨,说得就像是在跟人视频通话,只不过对面是个燃着香火的无言世界。

旁边的老伯正点着香,眯着眼望天,一句也不说,只在香灰快烧尽时,低低唤了声:“阿莲。”

又有人双手合十,对着满炉火说道:“今年我岗位调回来在泉州上班了,以后你放心,我会常来。”

刚刚还说没有要找的人,现在连个能供的东西都没有,还好至少能上个香,感谢闽南寺庙免费供香的美好习俗。

周允辞敛眸,从殿门口桌上取了三根香,一次点燃,拜后将香插入炉中,轻轻跪下。

双手合十,额前轻扣,指尖微颤。

“我来看您了,”那双笑时多情的眼轻轻闭着不露情绪,脑子还是有点空白,只说出一句,“我和母亲都会幸福,请您放心,也请您幸福。”

中元了,应该会听到吧。

火苗顺着香线攀升,灰白细烟上涌。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找到了,她在客堂门口聊天,”何逍气喘吁吁走进来,“跟一个老邻居说起谁家小孙女考上大学,哪有一点想走的样子。”

看周允辞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微怔:“你怎么站在这?”

“坐累了,”周允辞笑了笑,“外婆呢?”

何逍没细问,只笑着说:“马上到。”

吴善文已经走进来了,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蓝布衫,腕间带着只翡翠,脸上没太多皱纹,眉眼岁月堆出宽和,慈眉善目,手里还拎着半袋金纸。

“嬷啊,他是我朋友,叫周允辞。”

“外婆好。”

老太太看了看他,视线在腕间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香炉,忽然笑了,将手里的金纸分了一叠给周允辞,“小朋友,拿着,等会儿要一起烧的。”

周允辞迟疑瞬间,何逍怕他不愿意,刚要阻止,周允辞就接过来,轻声道谢。

金纸薄如蝉翼,手一握就软。

“阿逍,你先去拜一拜,跟阿公说你回来了。”吴善文温声说着,何逍给周允辞递了个眼神后去点香。

“这世间的冤孽苦灾,一半靠自渡,一半靠念想。”

何逍忙活着,周允辞目光投去,听到老太太声音和缓,像在给他解释,“小朋友,你是哪里人?”

“和母亲在香港。”周允辞礼貌又客气地应道 ?

老太太闻言,眼中闪过了然,却只是轻轻点头:“香港好啊,以前阿逍的妈妈和姨母都去过。”

她伸手替周允辞理了理金纸边缘,“烧金是闽南的传统,算祝福,给先人也给自己,这份给你,愿意的话,烧给你想的人。”

周允辞低下头,喉结微动,再一次道谢,声音比方才软了几分:“多谢外婆。”

这个称呼他用的生疏,但来的时候何逍说,两个人一个叫“外婆”一个叫“奶奶”有点奇怪,还不如随他叫。

老太太眼角的皱纹舒展得更开了,轻轻拍了拍周允辞的手背。

何逍那边已经点好了香,正跪在蒲团前低声说着什么,吴善文朝那边望了一眼,又对周允辞道:“阿逍这孩子倔,但心是善的,很久没见他交新朋友了,你们年轻人,多互相照应。”

周允辞抿唇笑了笑,这次的笑容真切了许多,眼角微微弯起。

“嬷啊,我好了。”何逍站起身,拍了拍衣摆。

老太太笑着招手:“来,烧金完金就回家了。”

这次不是关岳庙的赛博版本,是真正站在火炉前,火舌活跃的跳动,滚烫的温度烘着空气,纸灰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老太太折金的速度很快,虎口掌着纸边,前后扭一扭金纸松松空隙,对折首张起头,指腹往贴着锡箔的红心一按一提一压,指尖翻飞,几下整齐的金纸就开成了扇形的绣球。

何逍的动作慢点,但不会溜边走角,周允辞学何逍的样子,一张一张慢工出细活,吴善文早就折完了,看着火光映着小辈专注的侧脸。

“烧了吧。”

最后一朵纸花终于开了。

何逍先弯身投了一叠,火舌瞬间舔起金纸,一瞬化作灰白的卷边纸翅,腾起旋转,在炽风中摇曳转圈。

周允辞紧跟着上前,将手中的金纸分两半放入。

“烧给你想的人。”

周允辞觉得还是得先烧给何逍阿公,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邀请参与进别人的家祭。

剩下的才留给他的私心,周允辞垂眼。

火苗猛地一卷,灼热的炉膛像是张开大口的巨兽,将人世的千言万语、百转心思尽数吞入。

“好了,大家都收到了,”吴善文提起空袋,回头看了眼炉中仍熊熊燃烧的火,“阿逍,去把供品收起来,回家吃饭。”

何逍应了声,又听见吴善文补了句,“枇杷也是我们的,记得拿。”

外公不是嫌枇杷没味不爱吃吗,何逍没多问,接过袋子拉着周允辞一起去。

周允辞被他扯回神,抬眼看去,纸灰纷纷扬扬,被托举到空中,又一寸寸地落下,风不再拐走了它们,不躲不避,淋了满身。

故人轻抚今生眉,为尔散去半生灾。

那火炉像还在低声喃喃,连同余温一并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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