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一年,我和桑岩的生活温暖而平静,像两条在岁月中缓缓靠拢的河流,最终汇成了一道不舍昼夜的柔波。我们开始慢慢适应彼此的生活节奏,从日常的琐碎中,长出一种安稳踏实的幸福感。
就在我们以为生活可以就这样顺利延续下去时,我怀孕了。
那天,我从卫生间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验孕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怔了一秒,随即扑过来抱住我,整个人高兴得像个孩子。他激动地在家里抱着我转了好几圈,连眼眶都微微发红:“我们要当爸爸妈妈了。”
那一刻,我们的世界仿佛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光照亮了。
他轻轻把额头贴在我小腹上,声音低哑而庄重:“小家伙,你一定要平安健康地长大,爸爸妈妈在等你。”
从那一天起,我们像所有即将为人父母的新手一样,开始了满怀期待的准备。
我们去挑婴儿床,看婴儿车,在母婴店里一件一件摸那些柔软的小衣服。他会拿起一双粉蓝色的小袜子,凑近鼻尖轻轻嗅一嗅,然后转头问我:“你说,他的脚会像我还是像你?”
“像你,”我笑着回答,“肯定大脚板。”
二个月时,孕检一切顺利,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给孩子起名字。男孩、女孩的名字各选了一个,不管哪个出生,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爱。
“我查了很多育儿文章,”有一晚他趴在床头,一边给我肚子里的宝宝讲故事,一边认真地说,“你知道吗,母乳喂养对智力发育有益,还有情绪稳定……”
“你比我这个当妈的还上心,”我笑着打趣他。
他理直气壮地回:“当然了,这是我们的小孩,我一定要做到最好。”
晚饭后,我们常常窝在沙发上,讨论孩子的未来。他说等孩子长大,要带他/她去看极光、去大堡礁潜水、去阳朔再划一次竹筏。
“如果是男孩,就让我来当严父,”他说。
“那女孩呢?”
“女孩就由你当虎妈,”他笑得狡黠。
我却摇头:“不,我要当慈母。女孩太软,不能骂。还是男孩由我来训,女孩你来宠。”
他看着我,笑得眼里都是温柔的光。
我们甚至还偷偷在婴儿房里挂了一张世界地图,想着以后孩子长大,可以带他/她在这张地图上一个一个打钩——“你看,这些地方,都是我们去过的。”
可是就在我们做好了当父母的准备时,命运的船却调转了方向。
/
孕期三个月那天,我去医院做例行产检。
诊室的灯光一如既往地明亮而冷白。医生在B超探头上涂了层冰凉的凝胶,仪器贴上我微微隆起的小腹时,我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颤。屏幕上闪动着模糊的黑白影像,像一团尚未成型的希望。
原本气氛轻松,直到我察觉医生的动作突然停顿。
他皱起眉头,神情变得凝重,目光紧锁着屏幕,手上来回调整着探头的角度。那一刻,时间像是被拉长了,空气也变得凝滞。
我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桑岩,他握着我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暖坚定。而我,手心却已经开始出汗。
医生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了几个度,不再是惯常的职业化平静,而是带着一丝迟疑与克制:
“胚胎发育偏小,和正常孕周比起来……慢了不少。”
我心头猛地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炸开,掀起一阵钝痛。
“什么意思?”我声音发紧,眼神死死盯着医生,试图从他脸上读出更多细节。
“目前还不能下定论。”医生摘下手套,语气沉稳却不容乐观,“建议你先住院保胎,做进一步观察。”
住院。保胎。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我心上,一瞬间击碎了我们所有的喜悦与期待。
我看向桑岩,他的脸色比我还苍白,却极力维持着镇定。他攥紧我的手,低头轻轻贴近我耳边:“没事的,我们的宝宝会没事的。”
他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我却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轻微颤抖,像是风中试图稳住的火苗。
当晚,我躺在病房的床上,整夜未眠。窗外的夜色像一块墨布压在窗棂上,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不紧不慢的滴答声,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抓着桑岩的手,像个孩子一样问:“你说……孩子,会留下来吗?”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嗓音沙哑:“会的,一定会的。”
可命运从不怜悯祈祷者。
半夜,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腹痛惊醒。那是一种锥心的疼,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被撕裂。
我本能地蜷起身体,疼得冒汗。下一秒,一股暖流从□□滑落。
我低头看去,鲜红一片,像突如其来的晚霞,毫无征兆地在雪白的床单上晕染开来。
我一边忍着疼痛,一边扶着墙踉跄着起身,想去洗手间,却在半途中摇摇欲坠。
“桑岩……”我勉力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指尖刚触到门框,身体就失去了支撑,我跪坐在地,眼前一阵发黑。
就在那一刻,门猛然被推开,桑岩冲了进来。
他看见地上的血,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僵住。
“云翼!”他几乎是扑上来扶住我,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别怕!我送你去医院!”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按键时指尖都在抖,连号码都按错了一次。拨通后,他几乎是吼着向接线员报地址。
我已经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涌上头顶,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重影、暗淡。
救护车的警笛声划破夜空,急促而响亮,像是一种无法抵达的希望。
我在担架上闭上眼睛,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我的名字:
“云翼,撑住!”
“云翼,不要睡过去!”
可我已经听不清了。眼皮越来越重,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我只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抓着他放在我掌心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那一刻,我还在努力告诉自己:
“我们有孩子,我们还有未来。”
可这一切,已经悄然滑向命运无法回头的方向。
/
再度醒来,世界一片死寂。
病房里没有声音,连窗外的风似乎都静止了。头顶的天花板一如既往地白,却在这一刻显得冷得刺眼。输液管扎在我的手背,点滴一滴一滴缓慢流入体内,像极了冰水渗进骨髓,让人发冷,又无法逃避。
我缓缓地侧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桑岩。
他坐在床边,背微微佝偻着,双手交握,指节泛白,垂着头一动不动。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仿佛已经与这个世界脱节。
病房的光线落在他身上,映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整个人灰暗得几乎透明。
我努力张了张嘴,想要发出一点声音,问一声“孩子怎么样”。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沙哑到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只是一滴眼泪,在我毫无预警的沉默中,缓缓滑落。
那微弱的动作像是惊动了他。
他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神情比我醒来前更疲惫,也更沉重。他看着我,眼神瞬间颤了一下,然后,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我苍白的手掌。
他的掌心是暖的,可那温度像是从极远的地方穿越而来,带着一种颤抖的克制。
“云翼……”他开口,嗓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没有再往下说。
可他不需要说,我也不需要听。
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肚子里那个我们满心欢喜、日夜期待的小生命,终究没能等来属于他的人世第一口空气。
桑岩很快就走了,他得去上班。
我没有挽留,只是静静望着天花板。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也一同停摆。
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像是为那个还未开始便结束的生命,默默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