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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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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贪墨了这批西南来的洋芋。

这批本该分到灾民手中的洋芋。

如果真的就地分给饥民,根本不会沉积至发芽,更不会剩下分毫。

是有人囤积居奇,才会致使洋芋发芽,大规模被种下,才会有从冬卖到春的洋芋出现在百里之遥的许州。

再看向那洋芋铺子,连那卖烤洋芋的老丈都面目可憎起来。

他即便不是帮凶,也是参与者。

凌解春觉得一股火气涌了上来,再回过神,自己已经不管不顾,上前一脚踢翻了烤洋芋的炉子。

沈萧辰伸手去拉他,却被他带得踉跄了几步,脸色亦是沉了下来。

“你有多少洋芋?”凌解春也意识到自己冲动,眼珠一转,大包大揽道:“本公子全买了。”

青砚在一边,欲言又止。

“公子。”那老丈陪笑道:“我们做得是小本营生,这洋芋也是几家人合种的,产量不多,做不得大宗买卖。”

“不做大宗?”凌解春冷笑道:“你是嫌……”

白彦曾教育过他,钱财可以买到这世间大多数东西,若是买不到,那一定是你的钱……

他习惯性地抬手去摸腰间,空落落的腰带立刻给了他泼了一盆冷水。

……不够。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尴尬起来:“那算了。”

言罢自己讪笑起来,挠挠头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只手适时伸过来,将一锭金子放在了他手上。

那老丈眼都直了。

凌解春登时有了底气,举着那金子在他眼前晃了一圈,得意道:“看清楚了?”

那老丈眼底有些动摇,却还是坚持道:“小老儿全家也只有这些洋芋,确实是做不得。”

看来这背后之人已经收到了风声,当真是极为警惕。

既然被看穿了来意,几人只得打道回府。

凌解春沮丧道:“我是不是打草惊蛇了?”

沈萧辰摇摇头。

凌解春其实还不自知,他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幕带给自己的震撼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活了两辈子,艳名也担过,奉承之语享过,骂声也听过,却没有哪一次,让他觉得这么难堪又难过。

不止是觉得自己无用,甚至是觉得自己无耻。

他是怎么才能在这民不聊生的乱世中写出太平盛景的?

他合该被骂,甚至应该被骂得更恶毒。

上一世他尚有一腔孤勇,愿以身为舟为民请命,而这一世,却只剩苟且和逃避了。

若是如此,他到底重生的意义何在?

难道重活一世,就仅仅是为重活一世么?

为了苟且偷生,为了活得比上一世更久?

他重生一世,知晓前事良多,他知天灾历历,知兵败几何,为何……只想着明哲保身,却不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于天下万民?

他日即便自己能寿终正寝,回到幽冥鬼域,他都愧对前世杀身成仁的自己。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连眼中的神采都暗淡下来。

是以在被沈萧辰戳穿那卖洋芋之人背后的真相之时,才会这般冲动莽撞。

沈萧辰轻叹一声。

他确实是打草惊蛇,但这一腔热血,他亦不忍辜负。

“想麻烦凌公子一件事。”沈萧辰率先打断沉寂道:“若是事成,会付报酬给凌公子。”

“殿下请讲。”凌解春打起精神来,随口应道。

“想劳烦凌公子写一个话本,就写今日之事。”沈萧辰道:“写这洋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啊?!”这转折得过于突兀,凌解春愣了半晌才将他的话听明白了。

“殿下是想让我写……”他顿了一下道:“……是想让我写……

写这洋芋是宣王如何沐雨经霜、呕心沥血才种出、写它如何沐浴天赐以其给养万民,济寒赈贫。

再写它却中道被奸徒所劫,不顾灾民饥馁,只顾中饱私囊,以此牟利么?”

他的眼睛又亮了,看向沈萧辰的目光里有金子般的碎光。

“正是。”沈萧辰眼中露出几分赞许之色:“既然已经打草惊蛇……”

“……不如就此引蛇出洞。”凌解春低声接口道。

“对。”沈萧辰意味深长道:“这话本不仅要写得曲折离奇,最好是歌女行夫,随口便能谈论一二才是。”

这么大规模的种下洋芋,不会没有知情人,与其他们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河东道费力去查,不如就放开来让百姓们自己争论,到时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而且,还可以借机为宣王正名。

不能让老皇帝的随口一句话,便白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白得了体恤爱民的声名。

“我明白了。”凌解春心事重重道。

这种东西他前世里写过。

为的,是替宣王造势。

他在弹词话本中将宣王塑造成农桑之神,妄图以此操纵民意,迫使老皇帝让步,拱宣王上位。

此举成也败也,两相其权。

皇位之争,决于民议。

可储位之争,凭于上意。

而在岭南、西南一带,是当真将宣王奉之若神灵。

这明明是众望所归,在沈凝霜眼中,却是凌解春一人之过。

这是潞王一定要宣王死、也一定要凌解春死的原因之一。

明明几刻钟以前,他还以为自己今生都无法再提笔了,沈萧辰寥寥几语,他似又生出了几份肝胆来,长揖道:“臣……愿为殿下刀笔。”

他这时才觉得,凌解春此人不管身在何处,不管汲营为何,依然可以为他所景仰之人歌千古。

他无法认输。

不能认输。

他要将那热血肝胆,尽歌于万千黎民;将那些皎然,讥于天下听。

“你上一次便做得很好。”沈萧辰低声道:“这一次也可以。”

凌解春脚步一顿,抬眸望向沈萧辰,脸上有些茫然。

这是何意?

见他面露不解,沈萧辰只得将话挑得明白:“没有人知道盛世赋是礼部凌长史所作。”

凌解春醍醐灌顶,感激道:“多谢殿下提点。”

他不是要重蹈覆辙,上一世,他就是因为太过高调才会被潞王盯上,而这一次,在储位之争尘埃落定之前,他会保护好自己。

“殿下果真睿智英明,智者千虑。”凌解春拍马屁道。

“那你要弃暗投明么。”沈萧辰笑。

他其实没有那么难相处,凌解春后知后觉心道。

他只是在私事上,才对凌解春不愉。

而这完全是因为凌解春对他举止太过轻浮。

于公……他行事不拘常理,亦未必是坏事。

至少,他所求为正。

这个人见微知著,明察秋毫。

自有一番丘壑。

“我……”凌解春并非是在拿乔,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向沈萧辰解释。

他如今不是孤身一人,可以奋不顾身。他现在有父亲,有兄长,兄长即将大婚,他还将有嫂子,有侄子、侄女,他真的还能再去赌这一次么?

沈萧辰似乎也不是真的需他回答。

“叫芰荷将那几名学生的样貌都画下来,着人叫县学官过来比对。”

沈萧辰一回到船上,便招来身边的幕僚道。

栾安县就这么大,下船的学生众多,船上众人早已大概知晓县学附近发生了何时,听得沈萧辰发号施令,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凌解春闻言也是一怔。

刚想开口质问,却又觉得沈萧辰此举一定别有用意,硬生生地将疑问咽了下去。

“凌卿可有何异议么?”

没想到,这次他唯命是从,反是沈萧辰转头盯着他问。

“殿下……”凌解春咽了口口水道:“他们年少热忱,一心为民请命,不应因此获罪。”

他这话底气不足。

当街谩骂当今圣上,又砸了御刻的石碑,这罪名可是不小。

但他仿佛忘了,被那些人骂得最肆无忌惮的,就是他自己。

沈萧辰默然半晌,见他急得眼中都有了恳求之意,方才对招来的主薄道:“带孤手书去县衙,叫县令不必为难那些闹事的县学生,就说是孤的意思。”

言罢也不待凌解春致谢,转身便要上楼。

“我……”凌解春叫住他,犹豫了一下方道:“我代那些县学生,多谢殿下宽宏。”

沈萧辰却没说好也没讲不好,甚至头都未回,直接便转身上了楼。

就这么完了?留下凌解春风中凌乱地站在穿堂中,一头雾水。

当晚凌解春刚刚准备睡下,便听到外面有人在扣他的门,扣门的人似是底气不足,才扣了两三声便停了。

凌解春只得起身,推开门时,那人已经转到楼梯那边,准备离开了。

这人他倒是见过,是楼下都水学的一名生员。

“有事?”凌解春开口叫住他道。

“凌公子。”那人转过身来,上前两步向凌解春一揖到地:“今日之事,学生想代同窗谢过凌公子。”

凌解春愣了一下,随即了悟道:“你认得今日在县学闹事的学生?”

那学生起身道:“在下便是栾安人,是由县学考入州学,去年才被举荐到国子监。”

如今闹事的这些学生,有一些是他的同学,还有一些算是他的后辈。

凌解春了然,淡声道:“不必谢我,是宁王殿下大度。”

他可不敢贸然领功。

他心上又有些五味杂陈,好像懂了沈萧辰的用意,又有些不能置信。

“若不是您,宁王殿下根本不会这么放过他们。”那学生坚持道:“在下虽然身无长物,但若是他日公子有所驱使,在下万死不辞。”

“你们努力向学,就不枉殿下一番苦心了。”凌解春汗颜道。

“是。”那学生直起身来道:“不瞒您讲,学生在都水学一年,都未有这月余之功来得切深,满京城的权贵,也确实只有宁王殿下才肯如此看重庶务了。”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他有些兴奋,滔滔不绝地将一路见闻讲与凌解春听,也不管他到底听不听得懂。

到底还是个学生,总还有一腔热血未凉,凌解春微微动容,也未打断他,哪怕确实没有听懂。

他微微有些走神,看到这学生,就仿佛看到了真正年少时的自己。

那都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那学生明日还有功课,终于讲够了,才向凌解春告辞,凌解春刚想回房,却堪堪在沈萧辰的房门前止住了脚步。

明明没有任何异样。

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安静得如同他已经入睡了一般。

他却鬼使神差地推开了沈萧辰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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